夜深人靜, 月色黯沉。桑洲城林家,一個小廝打扮的纖瘦身影正鬼祟地朝後門挪去。突然,另一個丫鬟打扮的身影驀地攔在前方, 低聲道:“大小姐, 你又要出去?”
小廝打扮的林家大小姐林冉正揹着個包袱, 第五次籌劃離家出走, 奈何第五次被這個陰魂不散的丫鬟杏兒攔住。
杏兒睡眼朦朧地打了個哈欠:“我說大小姐, 還能不能讓人睡個安穩覺了。”
林冉鎮靜地挺了挺腰板,淡然道:“哦,你回去睡吧, 我睡不着,出去逛逛。”
“穿成這個樣子, 您這要去逛戲園子嗎?還帶着包袱, ”杏兒一聲長嘆, 繼續道:“小姐,您就別忙活了, 孫家的納彩禮都送來了,您這會兒跑路,老爺臉上多不好看啊。”
林冉無語望天,覺得自己快降不住這個丫鬟了。她早年的貼身丫鬟性子懦弱沉默,林冉偶爾還會嫌她悶, 不料那個八竿子打不出一句話的丫鬟出府嫁人了, 換來這個嘰嘰喳喳且不好應付的杏兒。
這廂林冉正氣悶着, 杏兒卻眼睛一亮, 啪地一拍手, 神神叨叨地湊近林冉,低聲道:“你這般持之以恆地鬧離家出走, 難道是……難道是……”杏兒一臉震驚地退了兩步:“要與人私奔?”
林冉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不想與她歪纏,擡腳便繞過她朝後門走去,不信她真敢攔自己。不料杏兒突然跪倒在地,抱着林冉的腿就大哭起來:“不成啊小姐,你要是不見了,老爺還不打死我啊,我上有老下有小……”
“嗯?”
“啊不,下有小侄子。”
林冉怕她哭髒了自己的衣服,一把拉起她:“那你跟我一塊走。”
杏兒終於收起了哇哇哭聲,想了一會兒,問:“去哪裡?”
林冉平靜道:“先去煙雨樓躲一陣子。”
“啊?小姐!”杏兒又是一臉震驚,繼續抱着林冉的腿大哭,“你你你……千萬不要想不開啊,你若真看破紅塵,不應該是去白雲庵嗎,你這走反了呀……”
林冉氣得直跺腳,但她做了這麼多年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發脾氣發得不太熟練,跺腳都跺得有點順拐,差點抓狂,平復了幾口氣才道:“怕了就不要跟着我,我自己走!不要再耽誤我的事,我平日裡白對你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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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兒愣了一下,心道大小姐對她確實不錯了,糾結了一會兒,哭唧唧站起來,讓到了一旁。林冉重新背好包袱,迅速出了門。
不一會兒,杏兒從後面追來,一臉慷慨就義的神情:“小姐,我雖然沒用,但是也講究義字當頭的,上刀山下油鍋我都陪着你!”
林冉不由一個趔趄,穩了穩身形,無奈道:“走吧。”
“小姐,煙雨樓好玩麼?”
“閉嘴!”
林冉和杏兒一路呵氣暖着手,步履匆匆地朝煙雨樓走去,身後長街一片清寂。起風了,煙雨柔波的江南也迎來了隆冬。
不知是心境原因還是今年的冬天格外冷,林冉前一刻還分外堅定的決心在這冬夜慢慢沉了下去,最好的年華,等一個消失了的人,值得嗎?林冉內心沉吟,腳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杏兒見狀輕聲喚道:“小姐怎麼了?不去了麼?”
林冉一嘆:“沒事,就是有點冷。”
“這算什麼!”杏兒沒心沒肺地道,“上京城這會兒估計都大雪紛飛了,出門能凍掉手指頭。”
林冉詫異道:“你去過上京?”
“呵呵哪能呢,”杏兒撓了撓頭,“我聽別人說的。”
號稱能凍掉人手指頭的北遼上京城,一場紛飛大雪剛剛拉開帷幕,雪片頃刻間鋪滿了人間,覆蓋了一切塵土與污穢。夜風一刻也不停歇,肆意穿梭在街巷間,託載着這些輕盈純淨的白色精靈,彷彿搭建一個虛空的舞臺,一排排民房煙囪中冒出的青煙也跟着奮力一舞,無怨無悔地飄散在天地間,勾得屋內爐火頓時一陣噼啪作響,冷寂的城瞬間變得祥和起來。
月色依舊黯淡,卻用僅有的光華滋養着萬千無聲綻放的雪花,脆弱的生命力讓它們的光彩無法耀眼,卻照樣賦予了這個冬夜幾分通透。
城東一條無人的街上,一間矮房前掛着兩盞燈籠,“戴雪酒舍”四個字在雪花飛舞的燈光中,很溫暖,很詩意。此刻城中家家戶戶都緊閉門戶,唯恐漏進半點風雪,唯有這間不起眼的酒舍還敞着門,門上掛着一道厚厚的氈簾,透過簾子邊緣,兩道暈黃的微弱燈光靜靜躺在門前積雪中。
酒舍內零散地擺着幾套枯朽的木桌椅,其中一張桌上繚繞着熱氣三兩行,整個屋內都充溢着烈酒醇香。桌前坐着兩人,其中一名中年男子錦帽貂裘,富商打扮,氣質淡泊儒雅,旁邊一名灰白髮的老者,僕從打扮,目蘊精光,正是駱無霜與陸仕潛。
“駱先生如何能確定那人會來?”陸仕潛道。
“這世上沒有多少事是能提前確定的,但是不確定也要等,不是麼?”駱無霜一笑,自斟自酌了一杯酒,酒舍寒氣重,陸仕潛受得住,駱無霜則要時不時喝杯酒來暖身。
陸仕潛一嘆:“想不到連將軍倒是給了我們一個突破口,只不知他說的那位女子會不會同我們合作。”
駱無霜道:“至少可以確定她不是那種膽小怕事之人,至於意願問題,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誘之以利,總有辦法行得通的。”
陸仕潛遂放下心來。他此行的主要任務是保證駱無霜的安全,至於其他的,駱無霜心中既然已有打算,他也落個輕鬆,不去操心了。早年他陪李迎潮蟄伏永安城,整日如履薄冰,耗盡心神,眼下李迎潮今非昔比,陸仕潛也卸下了重擔,再也不想攬那等操心費腦的事了。
酒舍中剛一安靜下來,就聞門外一年輕男子朗聲一笑,道:“先生能以何利誘之?不如說出來聽聽,我來與你合作。”
屋內二人詫異對望一眼,看向門處,只見門簾一掀,走進來一位華服青年。隆冬時節,他身上衣衫卻絲毫不見他人的臃腫,擡手撣落肩上的落雪時,有種自然隨性的倜儻,單是這一進門的姿儀,即可稱得上是風度翩翩了,可惜的是,這翩翩風度只持續了一瞬間,下一刻,這男子就雙手縮進單薄的袖中,一邊喊着“凍死我了”,一邊弓着身湊至桌前,自來熟地翻過一個杯子,倒了杯酒一飲而盡,閉眼品味了片刻,嘆道:“好酒!”
駱無霜神色不辨喜怒,只沉吟審視着來人,旁邊陸仕潛卻一臉的瞠目結舌,驚道:“二殿下?”
男子似是沒想到這麼快就被人認出,因爲他並不認識眼前這位老者,愣了一下,禮節性地向陸仕潛拱了拱手。
駱無霜聞言,略微吃驚地挑了挑眉,觀這男子神色似是默認,一時心中念頭急轉,不知自己是何時被人盯上的,暗中揣摩他來意,面上卻淡然一笑,道:“原來是大名鼎鼎的定襄王。”
“大名鼎鼎”這話確實不假,定襄王趙靈暉,以不務正業和癡情於韓家大小姐聞名於世,是個大趙朝野和永安百姓津津樂道的人物。
“不敢,”趙靈暉笑道,“在‘無雙軍師’眼中大名鼎鼎,本王既榮幸又惶恐。”
趙靈暉來意不明,但駱無霜卻對他觀感甚佳,因爲他笑起來給人感覺分外真誠,讓駱無霜頓時相信,有關趙靈暉的各種傳言盡皆屬實,而非他爲了自保而故意做出的姿態。
趙靈暉不理二人眼中的警惕和疑惑,語氣彷彿是與多年的老友敘話一般,道:“烈酒配雪夜,看來駱先生不僅智計無雙,還頗懂生活雅趣。”
駱無霜不由苦笑,他這會兒與人有約,萬沒想到趙靈暉突然現身,不知會怎麼搗亂,一時沒心思陪他閒聊,直言道:“不知定襄王想要什麼?”
“無雙先生想要什麼?”趙靈暉笑着反問道。
駱無霜道:“我們老王爺與令尊同爲東齊王侯,可謂源出一脈,不管有怎樣的恩怨,都不應給北遼人可趁之機,更不應與虎謀皮,定襄王覺得呢?”
“無雙先生的話我十分贊同,所以本王在此,只希望確保北遼情勢順其自然,”趙靈暉稍微收斂了笑意,平靜地直視駱無霜,“如果有人想推波助瀾,攪弄風雲,恕本王無法坐視不理。”
駱無霜朗聲一笑:“王爺若沒有推波助瀾的打算,又緣何現身這上京城呢?王爺若放任北遼人出兵,若被大趙百姓得知,我們可以賭上一賭,看趙氏會不會衆叛親離。”
駱無霜所言,趙靈暉並非不知,他在這城中已停留多日,思慮再三,總覺怎樣做都是有利有弊,似乎只能是打探些動向,以求快速應變了,雖然如此,趙靈暉面上卻不露半分焦慮,氣定神閒地道:“北遼人出不出兵豈會被我左右?我只是什麼都沒做,無法阻攔而已,又有什麼見不得人的?”
“希望王爺當真是什麼都沒做,否則……” 駱無霜微微一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天下人,沒那麼好糊弄了。”
趙靈暉不以爲意地輕聲一笑,不再言語,這時,陸仕潛一臉警醒地道:“先生,有人來了。”
餘下二人側耳傾聽,街上果然響起一陣輕緩的腳步聲,似是朝這個方向而來。駱無霜擡眼看向趙靈暉,趙靈暉絲毫沒有離去的意思,裝傻似地聳了聳肩,直接拿袖子掃了掃桌旁的第四個凳子,厚着臉皮道:“你們聊你們的,我在這避避風雪。”
駱無霜無語,強行壓下了給他個白眼的衝動。須臾,腳步聲停在了門外,一個女子聲音隔着氈簾低低響起:“請問裡面有人麼?”
這聲音輕盈如落雪,帶着幾分試探,又有幾分漫不經心,酒舍內趙靈暉伸向酒壺的手卻不由一僵,整個人都呆住了,駱無霜和陸仕潛見他反應,一時詫異,都沒有回話,門外女子又道:“敢問何人約我來此相見?”
駱無霜忙站起身,走至門前掀起氈簾:“街上風寒,姑娘請入內詳談!”
門外之人身披白貂披風,整個頭臉都隱在碩大的風帽之中,昏暗的燈火下勉強能看出膚色白皙,額前一塊黑水晶額飾閃着幽幽冷光。來人稍稍擡了下頭,似有些猶豫,道:“我深夜孤身前來,不便入內,還請先生直言何事。”
駱無霜一揖,笑道:“在下早前路過御北大營,聽連將軍提起姑娘仗義相助肅王軍,在此謝過姑娘。”
女子掃了一眼酒舍內,看到了面門而坐的陸仕潛,心下戒備稍減,輕聲一笑:“原來是小肅王的人,陸先生別來無恙?”說着擡腳跨進酒舍,放下風帽,露出一張清麗明淨的容顏,眉眼淡如夜風中的雪霧,讓人覺得她不會爲任何事留連。
陸仕潛笑着起身,拱手道:“大小姐,想不到竟在這裡相見。”
駱無霜頓時明白了女子身份,心中不禁暗歎世事之巧,眼神不由看向趙靈暉,只見趙靈暉緩緩起身,轉過頭,眼中猶帶着震驚,心中的千言萬語更是亂成一鍋粥,喉頭滾了兩下,沙啞着聲音道:“芷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