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天空鉛雲密佈,月華被遮得一絲不透。永安城城樓之上燈火闌珊,幾名當值守軍神情木然地看着城下兩人回到城中,吊橋和城門在二人身後重又關上。這二人正是送韓芷和韓杉出城的宋志博與秦淵。
“秦翰林爲何不同他們一道?”宋志博問道,“我姑母的意思,不是叫你和他們一塊走嗎?”宋志博雖是宋家遠親,卻和宋良錚的女兒宋相宜一樣,稱呼宋良粟爲姑母。
秦淵擡頭看了看天色,心中有些擔憂韓杉姐弟,不過他清楚自己跟着韓杉也是什麼忙都幫不上:“我回去找師孃,看看她有什麼需要吩咐,若我們都走了,她身邊可連個商議的人都沒有。”
二人剛要轉入吉安巷,就看到了江府門前的東宮將士,宋志博手疾眼快,又拉着秦淵退了回去。二人悄悄探頭觀望,整條街巷悄無聲息,看不出發生了什麼事,秦淵卻突然有種毛骨悚然之感:“糟了,宋兄,我從後面繞過去,不知韓家現在怎麼樣了。”
宋志博點了點頭,閃身進了自家大門。不是他不管韓家,只是宋家本就與當今太子不和,若想有所助益,就不能出現在明面上,否則適得其反。剛一進門,宋家的老管家就急切奔到近前:“少爺您可算回了,出大事了,老爺被東宮的人給扣下了。”
“什麼?”宋志博大驚,忙轉身出門,要去見趙靈昭,可腳步剛邁出門檻,就見肖銳帶人阻在門前:“宋將軍,太子殿下有令,將軍且在家中休息幾日,暫時不要回營了。”說完留下一隊人馬就離開了。
肖銳剛剛帶人搜查了韓家,卻沒有找到韓杉蹤影,又收到心腹來報,說宋志博剛剛送走了四個人,肖銳猜測其中很可能就有韓杉,打算親自帶人追回。韓杉是趙靈昭點名要重點監視的,若把他弄丟,肖銳也沒臉去覆命了。
肖銳問清了出城的只有四人四騎,又自負武藝勝過韓杉,所以只帶了三十人,分兵三路,一路派去了韓家別院,一路沿官道追尋,自己則帶人去了城郊村子。
天幕越發陰沉,怕是一場大雨馬上就要落下,而韓杉四人此刻正在野路上亂竄。張宏張鳴兩護衛一人在前頭開路,一人斷後,韓杉牽馬走在中間,擡頭看了看天,儘量壓下心中的煩躁不安,對身後的韓芷道:“我們這樣跑出來,會不會有些小題大做了?”
韓芷道:“宋姨雖人不在朝中,但看局勢的眼力還是有的,”韓芷說到此不由輕聲嘆息,其實她對宋良粟早就沒有了恨意,甚至心中還有些佩服,不叫她孃親也只是出於天性冷淡,一時改不過來而已。現下回想宋良粟之前的神色,韓芷不禁憂心忡忡,道:“小心些總是好的,我們脫身出來,若家裡真出了事,最起碼還有兩個人能在外打點走動。”
正說着話,突然空中傳來一陣悶雷,豆大的雨點頃刻而落,劈頭蓋臉就往四人身上打去,四人登時狼狽不堪。
大雨如幕,嘩嘩的雨聲中,張鳴抹掉臉上的雨水,大叫道:“要不咱們還是回去剛纔的村子吧?”
韓杉看了看渾身溼透的韓芷,猶豫道:“娘之前說京郊別院不能去,想來那個村子也是不宜落腳的,大姐還撐得住嗎?”
野路已有泥濘跡象,韓芷專注腳下,絲毫沒有回頭的意思:“我沒問題,回村子還不如干脆回城呢,繼續往前走吧。”
四人就這樣冒雨走夜路,路變得越來越難走,張鳴道:“大小姐,你上馬吧,我來牽着。”
韓芷搖了搖頭,這樣的路,上馬只會拖慢速度。這時,走在後面的張宏突然站定不動,道:“後面好像有動靜。”
前面三人聞言也都站定細聽,雨勢太大,韓芷沒聽出什麼異常,但轉頭一看韓杉,卻見他滿是雨水的臉上淨是焦慮和憂色,韓芷見狀心下了然,乾脆道:“我們分開走吧。”
韓杉眉頭微皺,很不放心的樣子,張宏道:“少爺,我跟着大小姐,只要張宏還有一口氣在,一定把大小姐送到安全的地方。”
韓杉略一思忖,道:“好吧,咱們現下大致是往東走,最適合的目的地是東平,在那裡打探京中的消息也方便,聽李繼提到過他們家在那有間三月三客棧,我們去那兒會合。”四人簡單商議之後便分兩路而行。
帶人追來的正是肖銳等人,一行人也是牽馬步行,但行伍之人腳力快,待肖銳趕到幾人分開的岔口之時,地上一片凌亂腳印還未被沖刷乾淨,隱約指向四人離去的兩個方向。肖銳不得已又將自己人分爲兩組,自己身邊只留三人,另一組六人。
韓芷和張宏已經走出了荊棘叢,來到一條砍柴人踩出的小路騎馬前行,很不幸,肖銳追蹤的正是這一路。如果是韓杉和張鳴聯手,在肖銳四人面前多少還有些逃走的可能性,但張宏帶着一個不會武,甚至連騎術都很一般的韓芷,未免險象環生。
不多時,肖銳已能透過漫天大雨看到前方的兩個模糊身影,不由大叫:“站住!”
張宏擡手,一鞭子抽在韓芷的馬上:“大小姐先走。”說着調轉馬頭,迎面朝肖銳幾人奔了過來。
“張宏!”韓芷驚得大叫,卻根本控制不住胯、下之馬,勉強轉了一下頭,只能用眼角餘光看到張宏拔出佩刀,從馬上飛身而起,帶起漫天的水滴撲向肖銳,正巧當空一個閃電劈過,映出長刀上一抹耀眼的寒芒。韓芷當機立斷,轉過頭去專注策馬,左右她留下也是徒讓他分心,不如離開。
此時永安城內的韓府中已經沒什麼重要之人了,所以肖銳只留了兩個人在門口,並未派人將其重重封鎖,倒是方便了秦淵尋到個偏僻處,駕輕就熟地□□而入,落地時也成了個落湯雞。
由於之前肖銳帶人闖入搜查,韓府下人哪見過這般陣仗,此刻都躲了起來。秦淵轉了半天才找到一個小丫鬟,忙上前問道:“夫人呢?”
小丫鬟哆哆嗦嗦回說不知,秦淵心道不好,韓夫人說是去打探消息,怕是也陷在江家回不來了。秦淵來到與江家相鄰的院牆下側耳聽了聽,只覺除了噼裡啪啦地雨聲,鄰院一片死寂,索性把心一橫,擼起袖子就要再次攀牆。
這時,隔壁院中的老樹枝丫突然一陣輕晃,秦淵一愣,那不像是風颳過的感覺,隨即又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秦淵心下怪異,忙閃身躲到旁邊樹後,暗中盯着聲音來處,片刻之後,只見一雙纖細素白的手抓住了牆頭,緊接着,一張讓秦淵心跳漏了一拍的臉現出牆頭,正是韓萱。
韓萱同丫鬟豌豆換了衣服,偷混出來,這院牆她自小就經常翻的,一心只想着回家找弟弟,好去江家把孃親的屍體討回來。韓萱雖不知父親韓平川在宮中出事,但略一尋思孃親的舉動,猜也猜到了。韓萱顧不得渾身溼透,紅腫着眼睛騎在牆上,心裡一陣悲哀一陣憤慨地起伏不定,連帶着身子也晃了兩晃。
“萱小姐,”秦淵在下面看着她,驚呼出聲。
韓萱聽到有人叫她,頓時嚇得夠嗆,以爲被江家人發現,直接從牆上栽歪下來,好在她還算清醒,歪到了韓家這邊。“萱小姐!”秦淵忙奔出兩步,將她接在懷中。
韓萱見是秦淵,心下稍定,秦淵連忙放下她,低着頭退後一步,深深作揖,神情赧然,雨水一道道地流過他的臉龐,滑入衣領中。韓萱嘆了一氣,擡手隔開眼睛上方的雨水:“好了,都這種時候了,還講這些虛禮做什麼!”
“萱小姐說的是。”秦淵起身,“你怎麼…… ”秦淵想問今個不是你成親之日麼,怎會穿着丫鬟衣服,再一細思,卻是說不出話來了,眼睛越瞪越大,一臉訝然地等着韓萱說話,雨水流過眼中也顧不得了。
韓萱哭道:“我娘她……她在江家自盡了。”說着哽咽起來,秦淵怕她出聲引來江家人,忙拉着她奔向院中小亭。
韓萱抽泣了兩下,繼續道:“我舅舅好似也……也被他們扣了下來。”
秦淵聞言一驚,如果宋家也出事,那就沒人幫他們出城了,不過看着已然哭成個淚人的韓萱,秦淵頓時勇氣倍增,暗自下定決心,一定要讓她平安。“你先冷靜一下,現在不是哭的時候,我們得想辦法出城,大小姐和杉公子已經走了。”
“出城……”韓萱臉上不禁現出茫然之色,她此番拼着不顧豌豆的安危混出來,本是想找弟弟的,奈何眼下家人一個也不在身邊,神情又變得悲慼:“我孃親的屍身還在江家。”
秦淵卻是顧不得悲痛,一股責任感逼得他不得不冷靜,他雙手撫上韓萱的肩膀:“我明白你的心情,但事已至此,你若在江家待不下去,還是先躲起來爲好。今夜有那麼多韓相門人在江家,量他們也不敢不好好安葬師孃。”
韓萱看着他雙眼,不知怎地就心下稍定,不自覺地點了點頭:“可是我們怎麼出城?”
“先去我一個朋友那裡避一避,明日等城門開了再走。”
“不對,”韓萱突然想起了什麼,“你剛纔說我大姐和杉弟走了,那我家小妹呢?”
“葳小姐?”秦淵凝眉想了想,道:“今夜我沒有見過她,她好像一直都不在家中。”
韓萱大驚失色,不過不同於剛剛的六神無主,她一想起韓葳,便多了幾分做姐姐的覺悟,精神瞬間就恢復了大半,“這丫頭這時候會跑哪兒去?”
韓萱說着就出了小亭,跑進大雨中,秦淵緊隨其後,問道:“你做什麼?”
“先找一找她有沒有回來。”韓萱道。
二人冒着大雨在韓府各個房間穿梭,期間碰到了幾個丫鬟,都說沒見過韓葳。韓萱一邊擔心着韓葳,一邊又害怕江家人發現她出走,心中焦急萬分,也沒想到找一些雨具。秦淵對韓府大部分地方都比較熟悉,所以便同韓萱分開來找。
突然,秦淵聽到了韓萱的一聲輕呼,忙循聲奔去,只見韓萱手捂着嘴,站在一間敞着門的房間外。“怎麼了?”秦淵跑上前去,不待韓萱回答,已然知道了答案,那間房內,韓平川的小妾伊喬,此刻已吊死在了房樑上。
秦淵進去將伊喬放下,人早已氣絕,秦淵一時感慨萬分,說不出話來。韓萱驚立門外半晌,纔想到擡腳進屋,卻被門檻絆倒,摔倒在地,再也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就在這時,院外想起了雜亂的喊聲:“你們去那邊找,你們幾個,這邊。”
韓萱忙止住哭聲,低聲對秦淵道:“是江家的人。”
秦淵一下子彈起,跑過去將門關上:“這房間裡面有沒有後門?”
“有個窗子。”
“走!”秦淵急切間扶起韓萱,一時也顧不得禮數,拉着她的手就要向裡走,韓萱卻掙脫了他的手,鄭重向伊喬拜了三拜:“姨娘走好,萱兒有機會再回來祭您。”
韓府畢竟是韓萱從小長大的地方,韓萱要躲人,江家那些下人也只有被她牽着鼻子走的份。二人跳出窗子,穿過後園,又來到了秦淵進來的那處圍牆,秦淵不由苦笑,這一夜他不知翻了多少次牆了,果然熟能生巧,秦淵敏捷攀上牆頭,然後伸出手就要去拉韓萱。
韓萱手還未伸出去,就見兩名江家家丁從假山後冒了出來,此時雨勢漸小,兩名家丁呼喊兩聲,頓時又招來四五個家丁,其中一個領頭的道:“少夫人,還請您跟我們回江家,否則老爺怪罪下來,我們都要吃不了兜着走。”江狸怕韓萱出去之後亂說話,所以叮囑下人一定要把韓萱帶回江家。
“閉嘴,”韓萱氣道,“我不是你們的少夫人。”
秦淵見韓萱已經來不及上來,只好又跳了下來,站在韓萱身邊。
那家丁笑道:“少夫人說氣話,婚禮已成,您已是江家的人了。你們幾個,還不快請少夫人回去。”其餘家丁聞言便要拖走韓萱,秦淵攔在她身前,卻雙拳難敵四手,被三個人扭到了一旁,韓萱不住反抗:“放開我,我死也不回去!”
“放開她。”正當韓萱馬上要被兩個家丁擡起的時候,一人大喝道,家丁回頭一愣,愕然道:“少爺。”正是江漁趕到,一身的新郎喜服還沒來得及換掉。
江漁又重複了一遍:“放開她。”
幾名家丁無奈只好放手,秦淵忙去扶韓萱:“你沒事吧?”
韓萱揉了揉手腕,搖搖頭沒有做聲,江漁深深看了她一眼,平靜道:“你走吧。”韓萱紅着眼看他,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江漁繼續道:“把你強留在江家,你一輩子也不會快樂,今日的婚禮,就當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吧。”
韓萱默默流下了淚,隨即又啞然失笑,多年的情分,一夜之間蕩然無存,韓萱覺得今日的自己就像個笑話。她身上的嫁衣已經換給了丫鬟豌豆,此時看着江漁身上的衣服,愈發覺得好笑,只是這笑中包含太多苦澀,她笑着笑着便成了哭泣。韓萱竭力剋制自己的情緒,故作灑脫道:“好,江漁,你我之間從今往後,恩斷義絕!”
“萱妹……”江漁無奈嘆氣,而後又搖了搖頭,“你若恨我,我也沒有法子。但是別跟自己過不去,我派人送你們去二皇子那兒,你若想暫時離開永安一段時間,他應該會有辦法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