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杉撤去了定襄王府的禁軍看守, 對韓芷帶走趙靈暉一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雖然不確定他們將往何處,卻明白又一位姐姐要離自己而去了, 最疼愛的小妹也不回來, 韓杉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大殿上黯然神傷了片刻, 派人傳話給韓萱, 讓她搬到宮中住着, 順便與林冉作伴。
韓萱夜半送走了韓芷二人,一個人有些百無聊賴,不想立刻進宮, 只讓傳話的小太監遠遠跟着,在自幼熟悉的永安城中信步走着。似乎每個人都有了着落, 韓萱想了一圈, 卻想不出什麼值得慶幸的, 不過至少,她們都已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只有自己,如今漫步在這裡,看似原點,卻又不是原點。
韓萱不知不覺間回到了吉安巷,江、宋兩家都大門緊閉, 人都回了祖籍鄉里。一場小雨剛停, 韓府門前石階上的青苔散出一陣陣草腥味, 大門上的封條還殘存着幾塊碎片。
想不到如今竟是自己一人回來, 韓萱苦笑着伸手去推門, 原本以爲會入眼一片蕭索荒涼,見到的卻是一個乾淨整潔、完好如初的宅園。院中塵埃盡去, 池水澄清,鞦韆輕蕩,房中窗明几淨,琴房窗臺上還置着幾盆綠植盆栽,顏色清亮,姿態清奇。
韓萱只當是韓杉派人來收拾過,四處閒逛起來。行至池邊的迴廊時,忽聞一聲音在身後響起:“你來了。”
韓萱轉身,見是秦淵正朝自己走來,略感意外,道:“剛聽說你去了遼地,怎麼一轉頭你就回來了。”
秦淵一笑:“我都去了幾個月了,今晨剛回來,因爲有許多奏本要整理上報,一時沒抽出空隙去接你。”
韓萱無所謂地笑了笑,再細看他,覺得整個人氣質硬朗了許多,只是說話的語氣依舊溫和,眼中甚至不自禁地帶着幾分寵溺。韓萱不敢去看,微笑着側身,望着她從小玩到大的園子,腦中閃過一幅幅往年的尋常畫面,有些物是人非的悵惘。
秦淵又道:“今天皇上突然說要把這宅院賜給我,我便帶人過來重新清掃佈置了一番,你看看可有什麼地方不對?”
韓萱訝然轉頭,旋即心下了然,韓杉又要替人搭鵲橋了,估計也是史上管得最寬的皇帝了。
韓萱神色赧然了片刻,繼而又默然苦笑,人不對,還能有哪裡是對的?假山上沒有了韓葳爬上爬下,西院書房中沒有了韓杉的朗朗讀書聲,東院沒有了韓芷早出晚歸,也沒有了韓芙閒坐院中繡着錦圖,爹孃臥房裡的燈也再不會亮了,把這些擺設恢復原樣又有什麼意義?
秦淵似是明白她心中所想,嘆道:“沒有人能夠永遠停留在原地,有些記憶值得保留不是很好麼?至於將來,你又怎知它不會像過去那般美好?”
韓萱坦然一笑:“其實我也只是一點點失落而已,我們永遠是一家人,但不可能永遠走在一條路上。”韓萱像是對秦淵說,也像是對自己說,“這很正常,沒什麼大不了的。”
“那你願意和我一道,走餘下的路麼?”秦淵直視着她雙眼,不給她任何逃避的餘地,輕聲問道。
半晌,韓萱敗下陣來,笑着移開目光,慢慢踱下回廊,走到池邊,舉目向每一個房間、每一處花草、每一個角落望去:“他們走他們的,我纔不管,”說着轉過身來,直面靜立廊中正目光灼灼看着自己的秦淵,揚着下巴笑道:“這宅子的女主人,捨我其誰?”
韓杉終於接受了自己一個人在宮裡的命運,神情怏怏地跑去跟林冉大吐苦水,大着肚子半躺在榻上的林冉順手將剝下來的花生殼砸向他腦門:“我們娘倆不算人麼?要不我幫你再找幾個姐妹?”
韓杉笑着搶過林冉手裡的堅果籃,幫她剝好花生仁又喂到嘴裡,道:“皇后娘娘您辛苦一點,一個人母儀天下就得了,胭脂水粉的銀子那也是銀子,多一個你家當家的也養不起。”
杏兒在旁道:“姑爺你……哦不,皇上您雖然混得慘了點,可是我家小姐有錢啊!”
韓杉:“……”
四月十五,永安城漸漸有了些燥熱之氣,陸仕潛頂着正午的太陽自北門而入,馬不停蹄地進宮面見韓杉,李迎潮失蹤的傳聞終於轉爲板上釘釘的死訊。
韓杉愣忡了半晌,原本他更傾向於相信李迎潮只是藉機脫身,但一見陸仕潛滄桑之中透着死寂的神情,不禁心想難道李迎潮竟真命喪遼北?韓杉心下唏噓的同時也不自覺地鬆了一口氣。
陸仕潛當即提出要離京歸隱,韓杉一笑,道:“你一直跟在小肅王身邊,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就這樣走了,九泉之下的小王爺知道,豈不怪朕虧待了他的一班老功臣?”
陸仕潛低頭躬身,不知是不是年紀大了的緣故,竟走了一下神,感慨起世事的奇妙來,誰能想到當年相府那個對誰都和氣有禮的小少年,會成爲今日殿上的面南之君?
陸仕潛壯着膽子擡了一下頭,見韓杉端坐上方等着自己回話,不辨喜怒,平靜之中自有威嚴,彷彿天生便是如此,忙收起心神,思索着回話,這一回,便不禁陷入了回憶,笑得難免有些苦澀:
“草民當年入肅王軍中本也不求什麼功名富貴,這麼多年陪在小主公身邊,初時只爲報答老肅王的恩情,後來,小主公至情之人,待我如師如父,如今……唉,草民不想拿這份情意去換什麼榮華富貴,剩下的日子,還是繼續江湖裡沉浮吧。”
韓杉見陸仕潛真心無意仕途,也不便強人所難,在京畿一個較富庶的縣中劃了塊地給他,又賜了些金銀,放他離去。
陸仕潛出宮之時,太陽照得人眼睛都睜不開,緩步出了宮門,駐足回首一番,只覺意興闌珊,轉身繼續前行。“陸師傅!”忽然一人叫住了他,陸仕潛轉頭看去,見一頂軟轎朝這方過來,須臾,轎子停下,韓萱掀簾走了下來:“陸師傅……是真的嗎?”
陸仕潛當然知道這話是替誰問的,神色哀傷地擺了擺手,口中喃喃嘆道:“別等了,別等了……”說着便走遠了。
韓萱足足用了一整夜的時間寫下一封往西竹山的信,擔心韓葳過於傷神,再三請黎曉陪同韓葳回京,“家還在,姐姐還在,請速回。”
過了些時日,韓萱收到黎曉來信,知道韓葳身體已無大礙,只是仍舊不肯離開西竹山,言定要等滿一年,一年期至,她自會回去。
西竹山腳下,落日每天如約而至,不急不緩地晃悠到遠處天邊,又不急不緩地沉入視野之後,沉得灑脫從容,毫無眷戀,絲毫不顧及這世間還有一人,正癡癡盼着它多停留片刻。
盛夏倏忽而過,秋風無情地掃着落葉,韓葳怔怔地望着那些枯葉,被捲去了不知何方,就像自己的心一樣無處安放。
十月,距離韓葳離開桑洲終於就要過滿一年。韓葳敷衍式地收拾了一下行裝,魂不守舍地疊了幾件衣服,李迎潮送她的小梳子掉了出來。韓葳拿着梳子走出房間,坐在院中,摩挲着上面的小人像,視線漸漸一片模糊。
過了一會兒,韓葳忽然擡頭望向月亮,很認真地問道:“你說這個一年,要怎麼算呢?是從我們分別的那一日算起,還是我到西竹山的那一日算起?”
月華如練,靜靜地撫在她身上,只是不說話,韓葳道:“也許應該從我到竹屋的那一刻算起,這樣才叫等一年嘛,路上的時間不能稱作‘等’,你說是不是?”
一陣涼涼的夜風吹過,月色也跟着淡漠了幾分,夜空中輕雲嫋嫋,月亮漸漸躲入其後,臨了剩下那麼一抹白霜,彷彿在說:“你決定就好。”
於是韓葳又將疊好的衣服抖落開來,打算再賴在這裡一個月。
時光愈發地匆忙,韓葳緊張地數着日子,感覺自己的心已經擰成了一團,一邊痛着,一邊又撲騰個沒完,讓人每時每刻都跟着慌張。
國師府的消息她選擇不信,韓萱的來信帶來陸仕潛的消息,她也選擇不信,她只相信李迎潮,他不來,那才最終算數。
又過了幾日,餘勝翼打點好膠東諸多事宜,帶着厚禮日夜兼程地趕至西竹山,面見黎太白。韓葳已完全聽不進去他們說了什麼,整個人魔怔了似地計算着時間,心裡的惶恐完全控制不住,全部刻在了臉上。
黎曉憂鬱地陪韓葳坐着,擡眼看了看餘勝翼,只冷冷地丟給他一句:“等着!”
餘勝翼看了看韓葳,抱着酒罈子坐在院中,也跟着韓葳一塊,日日目送夕陽。
一個月一晃而過,秋去冬至,遠方依舊沒有人來。
午後,韓葳一臉平靜地收拾好行裝,平靜得黎曉差點信以爲真了。“明日真的不用我送你麼?”黎曉嘆氣道。
“不用啦,”韓葳勉強擠出一絲笑意,“出關之後便有哥哥派來接我的人了。”
韓葳與黎曉說了一會兒話,便提出要最後逛一逛西竹鎮,黎曉知道她想一個人走走,沒有跟隨。
韓葳一個人來到鎮上,忽然有種恍如隔世之感,她在山腳日日望着夕陽,西竹鎮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她竟已忘了鎮上是個什麼模樣了。在人羣中穿梭了半天,韓葳心情稍霽,不知不覺便穿過了鎮子,走到 河邊,不禁想起了以往種種。
當日她身着孝衣,身無分文,揹着重傷的黎曉爬上岸來,走投無路之感現在想來還心有餘悸,如今一路峰迴路轉至此,難道不應該感到慶幸嗎?
韓葳最後一次轉頭去看太陽西落,無力地在河邊坐下,心裡依舊沉重,怎麼自我開解似乎都沒有用。
“答應你的事我做到了。”韓葳對着河水自言自語道,“我要回家了。”
“聽說冉冉生了個小寶寶,萱姐也要成親了,家裡有許多喜事等着我呢,你卻讓我一個人氣悶地等在這裡,實在是太過分了。”韓葳嘴上如此說,其實心裡早已不氣了,只是不氣,心卻更痛了。
“你知道嗎,餘勝翼已經跟師父求親了,我若不走,小黎是不會理他的。你看,估計餘勝翼也在心裡怨你。”
“你在遼北的時候是不是很冷?數九寒天的,人家要過年你偏要打仗,多惹人煩啊!穿那麼多,跑得動麼?刀啊劍啊的豈不是很冰手?唉……你母妃的這個仇,報得還真不容易,你滿意了嗎?”
韓葳碎碎念着,不知怎地,壓抑了幾個月的淚水忽然間都涌了出來,霎時間就淚流滿面:“你混蛋!”說着就坐在河邊大哭起來。
夕陽見慣不慣地沉了下去,韓葳直哭得鼻子通紅,聲音喑啞,鼻涕眼淚打溼了一大塊袖口,最後終於筋疲力盡地倒在河邊,麻木看着天色一點點轉黑。
韓葳發泄了一通,又躺了許久,見遠處河面上隱隱一點燈火飄來,纔想起自己已經出來很久了,再不回去,黎曉怕是要着急,忙掙扎着起身,因哭得頭昏腦漲,只好先坐在河邊緩一會兒。
遠處河面的燈火繼續靠近,冬夜裡望去,帶着一點點暖意。韓葳心下好奇,不禁盯上了那一點飄忽不定的燈火,邊荒小鎮,是誰在此夜半行船?
轉念一想便笑了,只准自己夜半在此大哭,不準別人夜半在此行船麼?
韓葳緩了緩神,起身拍拍屁股就要離去,就在這時,風中隱約傳來一陣鈴聲,“咦?那小船也掛着風鈴嗎?”韓葳駐足回望,鬼使神差地定在了原地,愣愣地等那船靠近。
天地間一片寂靜,淡淡月色如混沌之初,純淨得毫無雜念,那風鈴聲甜甜脆脆,與風過蘆葦時的沙啞相得益彰,慵懶又調皮地觸碰着岸邊之人的心絃,那盞船燈也漸漸由初時的螢火幽光,變成了一團溫柔夢幻的花火,一明一暗地和着鈴聲,撫弄輕波。
船頭布衣斗笠的搖槳人停下手中動作,朝岸上望來,斗笠下的雙眸如一碗回甘悠遠的醇釀,讓人心甘情願地深陷其中,長醉不醒。
韓葳禁不住再次淚眼朦朧,所有的怨氣倏忽間隨風飄散,兩相對視,皆忘了世界忘了自己。
小船蕩至近岸,李迎潮向岸上淚中帶笑的韓葳伸出手:“我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