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洲城桃源街這幾日失了往常的清靜, 不知哪裡走漏的風聲,林家雖然未明確回覆江家的提親,但林家大小姐終於肯議親的消息傳遍了大街小巷, 鎮海甚至很多外地的大戶人家聞風而動, 媒人一波波紛至沓來, 好不熱鬧。
這日傍晚, 林家送走了最後一位說媒人, 偏門的門房長舒一口氣,以爲可以消停打個盹了,卻見長街盡頭又一輛馬車駛來。門房心中哀嘆, 再細看這馬車竟然樸素得很,不由納悶, 這幾日登林家門的非富即貴, 這家不知有什麼倚仗, 這樣低調地來了。
馬車徐徐來到門前,趕車的是一位青年, 氣質不似僕人,車簾掀開,跳下的也是一位青年男子,模樣英俊,林家門房不由一愣, 隱隱覺得這張臉有點熟悉, 似乎見過。那青年上前遞上一張拜帖:“勞小哥通報, 在下與林大人有約。”
門房立即明白這位青年公子是老爺的客人, 當即恭敬一禮, 跑進院中。
不一會兒,青年獨自一人被領進了內院, 趕車之人則守候在府外。林晟立在書房正中等候,房內尚未點燈,暗得只能辨人輪廓。青年從外進來的一瞬,林晟藉着院中微光勉強看清了來人面貌,不由心中一驚。
家僕關上了書房門,黑暗中的林晟不動聲色地一笑,道:“我道肅王軍中突然崛起的新秀是何方神聖,原來是你!見到杉公子無恙,老夫甚感安慰。”
“晚輩拜見林公,”韓杉並未因屋內黑暗而禮數懈怠,深深一揖,“多謝林公掛念。接下來,林公儘可當我是張寒,不用有任何顧念。”
林晟呵呵一笑:“那是自然,老夫久仰張寒張將軍大名,今日約見的,當然是張將軍無疑。”
韓杉謙恭道:“一點虛名也能入林公耳,晚輩慚愧。”
林晟摸索着點燃了一盞燈,藉着幽暗的燈火開始打量起韓杉來,見他待人神態依舊是不卑不亢、真誠可親,只是細看之下,氣質卻與之前大有不同,畢竟是軍中摸爬滾打過的人,少了幾分書卷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不失鋒芒的沉着,林晟由衷欣賞,熟稔地將韓杉帶入偏廳的茶案後落座,笑容和煦道:
“鎮海軍統領越東鄉幾次被張將軍氣得暴跳如雷,江帆話裡話外也對將軍甚爲忌憚,這哪裡能叫一點虛名。老夫一向喜歡結交俊才,只不知張將軍此來爲何?”
韓杉跪坐在案旁,神色淡然,恭敬卻不失底氣:“晚輩此來,乃是爲林家指一條康莊大道。”
“哦?”林晟頭也不擡,面不改色地燒起了水,“張將軍此言,是說我林家已到了窮途末路了?”
以林晟的精明,不難猜到韓杉的來意,卻依舊態度溫和,韓杉心下稍定卻不敢大意,試探道:“林公以爲呢?京中林家被打壓得形同尋常富貴家,林公卻在鎮海落得逍遙自在,趙靈昭心裡會舒坦麼?”
林晟哈哈一笑,露出幾許狂態:“不舒坦又怎樣?我林家幾世公卿,靠得是‘平衡’二字,這個平衡,即便是在上位者想要打破,也要掂量一二。若非如此,又怎會有張將軍代小肅王登門?”
“晚輩絕無看輕林氏之意。”韓杉微笑道,“只是縱觀如今的永安朝堂,趙靈昭行事總有種孤注一擲的戾氣,由此次的朝堂改制即可看出。因家父的緣故,趙靈昭原本在天下寒門士子中失盡了人心,此次官制改革其實就是趙靈昭在試圖做的挽回,只不過過程怕是漫長得很,而且目前朝中也沒有一個能像我父那樣爲寒門士子做後盾的有力支撐。”
幾句話的功夫,案上水沸騰,林晟一邊傾聽,一邊利落地洗茶、沏茶,一氣呵成,最後將一盞清透龍井推倒韓杉面前,韓杉看不見他神色,不禁言語一頓,不着痕跡地欠身道了聲謝,繼續道:“然而不管怎樣,這已經足以說明了趙靈昭在天下士子與世家大族之間做的選擇。林公心裡應該清楚,若不是趕上小肅王起兵,趙靈昭早就該動林家了,他連我父都容不下,又怎能容得你林家如大樹參天,幾世不倒?”
林晟依舊低眉斂目,若有所思地品了口茶,半晌才擡眸,道:“趙氏容不下,難道小肅王就容得下麼?賢侄以爲,小肅王如何?”
從張將軍到‘賢侄’,這個稱謂的變化讓韓杉心下一喜。他在軍中左右逢源,八面玲瓏,但在林晟面前總有種生澀、無從下手的感覺,大概他內心深處並不想林晟將自己當成一個別有用心的說客,而這一刻氣氛的轉圜,貌似是林晟主動引導的結果。
韓杉暗自鬆了一口氣,繼而從容道:“林公心裡清楚,論形勢,林家助小肅王無異於雪中送炭;論氣度,李迎潮以質子之身,折服肅王軍上下數十萬將士,可見一斑;論誠意,小侄此次前來,可全權代表小王爺做任何決定,林公儘管放心。”
林晟沉吟良久,想到京中林望已經開始抽身謀劃退路,似乎是對自己的某種建議。林氏如今不得志者居多,族中衆人都在默默觀望着,無不寄希望於林晟來打個翻身仗,因爲林晟是如今林家唯一一個有可能掌控軍權的人。想到此,林晟不由目蘊精光,徐徐道:“若小肅王得天下,會用何人掌鎮海軍?”
韓杉不假思索道:“世人誰不知鎮海軍乃林公一手組建,小侄不敢保證軍權迴歸林公,但至少人選會從林家出,這也是小王爺的意思。”韓杉說着起身,深深一禮,正色道:“只要韓杉還有一口氣,定儘可能爲林公爭取,絕不坐看林家受半點委屈。”
林晟見他語氣真誠,心中略感意外,不過暫不談韓杉爲何親近林家,林晟很清楚這個承諾的份量,他相信韓杉在肅王軍中會是個超然的存在。因爲韓平川之死,天下人的同情和韓平川舊日門人的恩情全數聚在了韓杉身上,就連李迎潮也要對他小心翼翼,雖然目前還假借“張寒”之名,但恢復身份是早晚的是。所以眼前的這份情,林晟心道不領白不領,當即一笑,執韓杉手扶他起身,道:“老夫當初一見杉公子就覺投緣,不成想還有今日這般際遇,還請代爲回覆小王爺,林晟願追隨李氏,效犬馬之勞。”
韓杉一笑:“林公大智之人,能聆聽林公教誨是小侄之幸。”
二人在書房商議許久,天色已然黑透,林府卻熱鬧不減。一羣貴夫人正圍着林冉,興高采烈地羅列了一籮筐優秀青年,直至林冉哈欠連天才將人放出來。林冉出來後便打發了杏兒,獨自一人去了廚房,打算弄點甜品送去林晟書房,順便跟爹爹發泄一下一肚子的心煩委屈,去了廚房才知今日林晟有客,連晚飯都是在書房用的。那客人是個年輕男子,神神秘秘的,面都不露一個。
林冉心下好奇,來到林晟書房外徘徊一番,見房門緊閉,半點動靜也無,怏怏而回。剛進入自己的小樓,卻被杏兒的大喊聲嚇了一跳:“小姐!我剛剛到處找也不見你人影,你猜我看見誰了?”
林冉懶懶地不想搭理她,杏兒近日所見,無非就是哪家的媒人或是哪家的公子,林冉毫無興致地擺手上樓,杏兒不吐不快地跟在後面:“我剛想出府去看看叔嬸,卻在偏門那裡看到了送你回來的那個人。”
林冉愣了一瞬間:“你說誰?”
“就是送你回來的那個年輕小將軍,高高大大的,跟在姑爺身邊的那個。”杏兒嘰嘰喳喳,不小心又說出“姑爺”二字,怕林冉傷心,忙捂上了嘴,一臉歉意。
“張鳴?他來做什麼?”林冉不解道。
“誰知道,他在偏門門口的一輛馬車上打着盹兒,好像在等人。呀!對了!”杏兒聲音忽然高了起來,瞪大了眼睛一臉驚訝,繼而又壓低了聲音,湊到林冉耳邊,“會不會是姑爺上門提親了?”
林冉聞言大惱,屈指在杏兒額頭上彈了一下,道:“你再這樣口沒遮攔下去,你家小姐我真要嫁不出去,老死閨中了。”
杏兒捂着額頭,心道你也不像是怕嫁不出去的樣子。林冉不理會杏兒,若有所思地上了樓,越想事情越有蹊蹺,如果韓杉上門了,當然不會是來提親的,只能是……林冉猛地站起身,在房中踱了兩步,叫來杏兒,道:“你去老爺書房外守着,多晚都要守着,看爹爹的客人,是否就是那天丹陽城遇見的那位公子。”
杏兒應了一聲,剛要跑下樓,林冉又道:“算了,我同你一塊去。”
二人登上林晟書房對面不遠處的一棟小樓,躲在窗後,透過縫隙看着對面,守了近三個時辰,近乎一夜沒睡。就在林冉已經迷迷糊糊快要睡着了的時候,對面突然響起了一下吱嘎聲,書房的門終於開了,林冉猛地清醒,眨也不眨地盯着門內,只見房中走出二人,其中一人是自己爹爹,而另一人,正是丰采清雋的韓杉。
林冉這些日來正試圖將他淡忘,哪怕杏兒不小心提到韓杉,林冉也儘量輕描淡寫地轉移話題,哪知這樣一眼,心裡竟還是異常委屈酸澀,頓時紅了眼圈。旁邊杏兒也悠悠轉醒,朝窗外一看,不由驚呼出聲。
林冉跟着一驚,忙捂住杏兒的嘴,奈何呼聲雖輕,但這天將破曉之前的時刻,萬籟俱靜,這一聲顯得突兀異常,林晟和韓杉都已擡頭朝小樓望來。
林冉和杏兒皆隱在窗後,不敢再發出絲毫動響。韓杉望着小樓,一時神色愣忡,林晟見狀心下奇怪,卻不容多想,親自送韓杉出去。
二人走後,林冉的臉色陰沉下來,瞪着杏兒道:“你若再有一次這般毛躁壞事,就不要跟在我身邊了。”
杏兒立刻一臉懊惱,眼淚在眼圈裡打着轉:“杏兒再也不敢了。”
林冉一嘆,她也只是想嚇唬杏兒一下而已,疲憊地道:“回去吧。”
杏兒安靜了一路,回到林冉閨房,再也忍不住,替林冉委屈道:“這位公子,左右都是要來林家的,怎麼就不能親自送小姐一程呢?”
林冉此時眼中神采奕奕,毫無睡意,回房的一路她已經想透了,這會兒坐在桌前,信手擺弄着瓶中的幾枝梅花,心情也跟着亮了起來,連對着杏兒也多了幾分耐心,微笑道:“他沒有借我之便,我很是感激,若他真送我回林家,我……我纔不知該如何是好。”
杏兒似懂非懂:“可是他又走了哦,這也不像是來提親的……”杏兒話未說完,便看到林冉神色不善地看着自己,意識到自己又犯了口無遮攔的毛病,立即咬緊牙關不說話了。
林冉扳了一會兒臉,便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放下吧,我心裡有數,”說着勾了勾指頭,示意杏兒靠近,按着杏兒的肩膀,低聲道:“你可以在心裡把他當姑爺了。”
杏兒彎腰弓着身,眼睛瞪得銅鈴大,驚訝地心想:“這還是我的林大小姐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