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府後院那棵老樹枝幹粗壯,長得又頗有進取心,枝丫伸向院牆外,直指牆外的小青湖。此時臨近年關,樹葉凋零,餘勝翼也學起了李迎潮,抱着壺溫酒靠在枝丫上,眼望着夜色中的小青湖,神情悠閒,這深冬的寒氣與冷風絲毫不能影響他半分。
李迎潮散步來到樹下,擡頭望見了餘勝翼:“餘將軍在這裡做什麼?”
“哦,是殿下啊,”餘勝翼見是李迎潮,也沒有下去見禮的打算,笑道:“我受殿下啓發,來這看看風景,果然視野不錯哈哈……”說着搖了搖手中的酒壺,“殿下要不要上來喝兩杯?”
李迎潮一笑,走到旁邊小亭中拿了一個杯子,一躍而起,落在餘勝翼旁邊。這老樹一下子託着兩個人,連晃都懶得晃一下。
餘勝翼給李迎潮斟滿酒,道:“我還真是佩服世子殿下,在這鬼地方一待就是這麼多年。”
李迎潮眼望着小青湖對岸的方向,不自覺地嘆了一氣,剛想說一句“習慣了”,卻突然如鯁在喉,說不出口。一直以來,他都用“習慣”二字來麻痹自己,奈何此刻,李迎潮卻厭倦了這般自欺欺人,眼中抑制不住地閃過一抹不甘,眸光比冬夜的那幾顆孤星還要清冷。
餘勝翼甚至感覺到了李迎潮身上突然出現的一股凌厲之氣,不禁問道:“殿下這幾日遇到了什麼煩心事?”
李迎潮垂下眼簾,神色歸於平靜:“沒什麼。”
餘勝翼看出來李迎潮並沒有同他談心的興致,便不再追問,喝了口酒,有些無聊地指着遠處的湖邊,道:“我一上來就注意到了對岸湖邊坐着一人,這會兒不僅沒走,竟然還躺下了,難不成是要在那過夜麼?我在這都有些冷了,那湖邊想來風更大。”
“什麼人?”李迎潮聞言心中一動,順着餘勝翼的手指看去。餘勝翼武藝高強,又是領兵之人,眼力勝過李迎潮不是一點半點,所以李迎潮只看到前方黑乎乎一片,半個人影也沒看到,但這並不妨礙李迎潮不假思索地直接飛身掠過院牆,轉瞬間就立在了三丈開外的湖邊。
餘勝翼只覺眼前一個人影閃過,再一眨眼,李迎潮人已在湖邊。餘勝翼眼中滿是驚訝之色,對李迎潮的身手很是意外。殊不知李迎潮自己也有點意外,他雖經常在密室練劍,也偶爾在陸仕潛的指點下練些功夫,卻因一直活得謹小慎微,沒怎麼把這種事放在心上,此時心急之下使出全力,倒讓餘勝翼有些刮目相看。
李迎潮與餘勝翼對視一眼,不去理會餘勝翼眼中的疑惑,轉頭奔向對岸,那個他多少次想去又不敢去的石臺。
餘勝翼見李迎潮如此反常的舉動,還以爲出了什麼大事,當即也一個輕身掠出院牆,緊跟在李迎潮身後。
李迎潮的步伐在快接近石臺的時候慢了下來,餘勝翼也放慢腳步,跟在李迎潮兩步後。李迎潮一步一步走向那個蜷縮的身影,越是靠近腳步便越是沉重,不知這再怎麼掙扎也終究都要踏出的一步,會將命運踏向何處。
在石臺上蜷縮着的人正是韓葳。她對於爹爹韓平川的態度始終難以釋懷,賭氣不想回家,便垂頭喪氣地來到湖邊靜坐,不知不覺就坐了幾個時辰,一天沒吃東西也毫無知覺,一直坐到受涼發燒,倒在了湖邊。
李迎潮單膝跪在韓葳面前,見她眉頭微蹙,雙目緊閉,眼角還有淚痕,伸手輕輕觸了觸她的額頭,很燙,鼻頭又被風吹得冰涼。
李迎潮不由一陣心疼,小心翼翼地將手伸過她的頸後,小心翼翼地將她扶起,把她小心翼翼地打橫抱在懷中,沿來路走去。
“殿下,哎?”餘勝翼目瞪口呆,心想雖然這女子看上去好似無家可歸的樣子,但是就這樣把人家抱回家中,真的可以麼?
世子府極少有客,下人又少,所以客房來不及收拾,李迎潮就一路將韓葳抱回自己的臥房。餘勝翼不敢多問,只默默跟在身後,見李迎潮幫那女子蓋好被子,又置好一塊熱毛巾在她頭上,眼神中盡是溫柔之意,好似已經忘了餘勝翼的存在。
餘勝翼覺得事情好像不那麼簡單,不動聲色地退了出去,把事情告知了陸仕潛。陸仕潛正陪駱無霜聊着什麼,聽聞李迎潮在湖邊撿了個女子回來,連道“大事不好”,駱無霜忙問:“什麼女子?”
“我不認識啊,看起來……”餘勝翼話沒說完就被陸仕潛打斷,陸仕潛重重嘆息,道:“可千萬不要是那個韓葳,唉……不是她還能有誰,我去看看。”
“韓葳?我的個乖乖……”餘勝翼又一次話沒說完,直接被駱無霜面帶憂色地瞪了回去。
陸仕潛匆匆來到李迎潮房中,見榻上躺着的那個不省人事的女子,可不就是韓葳麼?李迎潮正坐在榻前守着,見陸仕潛進來,起身道:“師父,你快過來看看她,不知病得嚴不嚴重。”
陸仕潛哪有那個心情,一臉焦慮地對李迎潮道:“公子,你……你怎麼把她給帶進來了?這萬萬不可,世子府不能冒這個險。”
“師父,如果我連這點自由都沒有,不如隱姓埋名,去做個山野村夫來得痛快。”李迎潮道。
陸仕潛不由自主地退了兩步,似是對李迎潮說出這樣的話來很是吃驚,李迎潮從小到大一直比別的孩子懂事,陸仕潛還從未見過他有這等倔強神色,想要斥責又於心不忍,一時嘆氣連連,只聽李迎潮又道:“既然師父不願管,那我去外面找個大夫來。”
此言一出衆人皆驚,“殿下,”駱無霜忙堵在門口,向李迎潮深深作揖,“請殿下一定要冷靜,這麼多年您都熬過來了,此時若一步走錯,前功盡棄啊殿下!”
李迎潮似是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心中微微懊悔,只是一看到躺在那裡燒得滿面通紅的韓葳,又不由心中一痛,眉宇間的不甘和掙扎,怎樣都無法斂去,一時僵持在原地,茫然無措。
“那個,”餘勝翼一咳,道:“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們小心一點就是了,總不能這大半夜的,再把一個昏迷不醒的姑娘扔到外面去吧,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吧?”
陸仕潛無奈,走到牀前去看韓葳,他只懂些粗淺醫術,好在韓葳得的也不是什麼疑難雜症,陸仕潛號了號脈,道:“等下我寫個方子,讓樑媽去抓藥。”
李迎潮聞言心神略定,對着陸仕潛一揖:“迎潮失態,讓師父爲我操心,是我的不是。”
陸仕潛看了看他,無奈道:“等她醒過來再說吧。”言罷離去,駱無霜和餘勝翼緊隨其後。
話說韓葳一整日都沒在家,第一個發現這事的人還是黎曉。韓平川得知太子人選後有點六神無主,午後就一直在外奔波,晚間也沒有回家用飯。宋良粟因爲小女兒哭着跑出去的事頭疼不已,晚飯也自在房裡用。韓杉、韓萱等人皆以爲韓葳心情抑鬱,躲起來不想見人,遂沒多想,丫鬟蠶豆這幾天一直跟在韓芷身邊幫忙,也沒怎麼管自己主子,只黎曉這一天找韓葳找了好幾次。雖然韓家人都待她不錯,但在黎曉心中,始終只當韓葳一人是她朋友,所以到了晚上,黎曉又上上下下地找遍了韓府,最終確定韓葳沒有回家。
在韓家着實雞飛狗跳了一陣子之後,宋良粟穩了穩心神,把府中下人都打發出去找人。韓杉急道:“不報官麼?”
“她也就是鬧鬧小性子,葳葳還是個有分寸的人,應不至於出什麼事。今天皇上剛同你爹談完話,轉眼人就不見了,這不明擺着抗旨麼?先自己人找找,如果明天葳葳還不回來,我們再報官。”就這樣,韓家度過了韓葳失蹤的第一夜。
第二日一大早,韓府的人仍舊四處尋人,卻不見韓葳蹤影。韓萱急得團團轉,黎曉在旁問道:“你再想想還有什麼地方。”
韓萱氣急敗壞道:“我能想到的地方都找過了啊,哎呀這個死丫頭……”韓萱正想罵幾句妹妹解解氣,腦中卻突然靈光一閃,拉起黎曉就往外走。
黎曉被她拉着來到了小青湖邊,四下望了望,道:“這裡一眼就望遍了,沒人啊。”
韓萱卻是立在湖邊,眉頭微皺,看着對面那座世子府若有所思。她剛纔一個衝動,產生了進去尋人的念頭,再一細思,卻是猶豫了,她從孃親的口中得知,小妹嫁三皇子似乎是板上釘釘的事了,若要被人知道,這個又鬧離家出走的葳小姐,被人從世子府裡找了出來,估計又將是滿城的流言蜚語。
“小黎姑娘,”韓萱轉頭問道:“你功夫怎麼樣啊?”
黎曉一愣:“這個問題,卻不怎麼好回答。”見韓萱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問道:“功夫好的話怎樣?不好的話又怎樣?”
韓萱指了指世子府,問道:“可以夜裡潛入那座宅院嗎?”
黎曉以手托腮,思忖片刻:“應該……問題不大吧?你懷疑……韓葳在那裡?”
韓萱點了點頭:“懷疑,但不確定,但是不管怎樣,此事不能聲張。”
黎曉朝世子府的方向看了看,道:“成,我晚上來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