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無霜和連峻入京從頭到尾都是秘密行事,所以二人青天白日地出現在趙辰嘉的宅院門口,也沒有引起誰人注意。京中乃臥虎藏龍之地,很多看似平頭百姓之人皆能結交達官顯貴,所以這一幕看起來還算尋常,只是出來時卻有些麻煩,是以駱無霜和連峻都在趙辰嘉處待到了深夜,趁着夜深人靜之時摸回了世子府。
駱無霜的說辭同陸仕潛在韓家的那套說辭差不多,只不過多附了一疊一萬兩的銀票。連峻出門後很是憋屈,“哼”了一聲道:“一萬兩可以爲多少士兵置換兵器,竟然都給了這麼個飯桶,以後有時機定要搶回來。”
駱無霜苦笑:“這個時候就不要惦記那點銀子了,老王爺籌備多年,肅王軍還不差這點錢。”
二人回到世子府,李迎潮和陸仕潛早已在書房等候多時,見駱無霜神色,便知事情多半成了,李迎潮示意二人入座,問道:“接下來如何?”
“他答應帶我們混出城,”駱無霜道,“不過我之前準備的路引都已超了期限,明天我再去找一位商人朋友,看有沒有辦法儘快補救,後天動身。”
“後天就動身?”陸仕潛驚道,“這麼倉促,那個趙辰嘉有沒有把握?”
駱無霜道:“沒關係,他本就打算早早離京,之前就同皇帝提過的。”
李迎潮道:“先生那位朋友確定可靠?其實只要先出了這永安城,剩下的路程倒也不急,萬萬不能在這城中節外生枝。”
“殿下放心,”駱無霜道,“我會謹慎行事的。”
四月初九,偌大的世子府迎來了清冷的極限,僅有的幾個下人也已離去,隱匿在了城中的某個角落,府中只剩李迎潮、陸仕潛、駱無霜和連峻四人,默默等待夜色來臨。
日落時分,李迎潮拎着府上能找到的最後一壺酒,再次躍上後院老樹,舉杯敬向院外澹然一片的湖水。湖畔行人三兩個,沒有他想最後再看一眼的那個身影,那個給他十年荒蕪生涯帶來一抹亮色的身影。李迎潮收回目光,將一壺酒一滴不剩地倒進心中,再擡首,半輪皓月已升空。
李迎潮將酒壺仍至花池間,人無聲落下,陸仕潛走近道:“公子,出發吧。”
四人換上了趙辰嘉隨從服飾,從後門悄然而出,要趕去趙辰嘉那裡會合,按計劃次日一早啓程。此時已近宵禁時分,街上已無人走動,陸仕潛和連峻二人各推着一個手推車,上面裝滿了貨物。四人不約而同地將腳步放輕,雖然面色都還算沉靜,內心卻或多或少都有些緊張,唯恐驚動了什麼似的。
趙辰嘉的住所離世子府不算很遠,四人漸漸靠近一個十字路口,只要從路口向西,走過一條街即是了。不料剛一踏上路口,就見從東面走來一隊士兵,從服飾上可看出是太子親兵。“站住!”爲首頭領看到對面四人,開口叫住。
李迎潮等四人站定,一副低頭等候問話的模樣,只聽那親兵頭領問道:“你們是什麼人,這麼晚了還在城中走動?”
駱無霜躬身作揖道:“回軍爺,我們是淮安王府的人,我家王爺明日就要走了,臨時想起來要置辦一些貨物,是以耽擱到這個時辰。”
“淮安王的人?前些日我同太子殿下一塊出城迎接王爺進京,怎卻不記得有幾位?”
四人心中均是嚇了一跳,駱無霜無奈,只好硬着頭皮,一臉笑容地道:“軍爺開玩笑,我等一直在王爺人馬中,許是軍爺沒注意到吧。”
“哦,王爺這是要置辦什麼帶出京?”
駱無霜道:“回軍爺,都是些北地藥材。”
那頭領看了眼後面的陸仕潛,似是覺得有些面熟,又一時沒想起來在哪見過,皺了皺眉,道:“打開看看。”
陸仕潛忙低頭去開箱子,正在這時,一個少女聲音傳來,李迎潮不由身子一震,只聽那聲音道:“真巧,這不是肖護衛嘛,怎麼?肖護衛升官啦?有權盤問起淮安王府的人來了,難不成是太子殿下的授意?”
李迎潮略微擡了下頭,見對面盈盈走來的說話之人正是韓葳,看似認得這個親兵頭領。韓葳孤身一人,在微涼的月色下走至近前,渾然沒看見李迎潮似的,只微笑看着那頭領,眼中盡是冷然不屑之意。
那頭領正是曾經的海臨風府護衛肖銳,現爲趙靈昭的東宮宿衛長。肖銳見是韓葳,眼中精光盡斂,垂下眼眸做恭敬狀:“見過葳小姐。”
“說來還要恭喜你,”韓葳一笑,“從海臨風府中的一個小小護衛家將,到如今太子身邊的大紅人,不知這應該算升了幾級?”
肖銳聽出了韓葳語氣中的譏諷之意,卻是面不改色,抱拳一禮,道:“葳小姐請了,太子殿下有事交待末將,這幾個人有些可疑,我還有些問題要確認一下。”
李迎潮和陸仕潛聞言都不敢擡頭。李迎潮成年之後深居簡出,別說剛剛來永安城的肖銳不認得,就連他身後那些太子府兵士也沒人能認出來,但陸仕潛卻是個熟面孔,好在那些兵士一下子也沒有想起來。
“有什麼可疑的?”韓葳說着指了指駱無霜,道:“這位張先生,下午纔在我醫館中採買了一批北地藥材,交付的正是淮安府的官方銀劵,我剛剛去內廷司兌了出來。”
駱無霜聞言忙躬身一揖,口中道:“正是。”
“那爲何你們不是從醫館方向來?”肖銳問道。
駱無霜道:“我們從醫館出來,又去了王爺一個老朋友那裡,替人稍些物事回淮安府。”
“肖大人還是這麼愛審問人啊,”韓葳笑道,“哦對了,我是不是也要接受盤查?我從醫館來,眼下要回家,你若不信的話,儘可找我大姐二姐取證。”
肖銳心中對韓葳厭恨至極,覺得二人天生八字不合似的,但畢竟她二姐韓芙就是太子妃,肖銳不想與她多做糾纏,又看了眼陸仕潛,終究還是沒想起來在哪裡見過這人,心道也許真是在淮安王的隨行當中吧,便拱了拱手,道:“那末將先行一步了,葳小姐隻身走夜路,可要當心了。”
駱無霜眼見着肖銳離去,向韓葳深深一揖,道:“多謝小姐仗義相助。”
韓葳回了一禮,沒有說話,眼睛不禁向李迎潮看去:“你……要走了?”
李迎潮深深看了她一眼,心中五味雜陳,垂下目光,也向着韓葳拱手一揖:“謝謝。”
“去找淮安王?”韓葳問道。李迎潮略一猶豫,點了點頭,韓葳一聲輕笑,有些苦澀,又有些揶揄之意,“所以,你們來韓家只是爲了掩人耳目,爭取時間而已?”
李迎潮擡眼看了看她,眼中有些歉意,餘下的卻有些複雜難辨。韓葳心下暗歎,無奈道:“你可知我爹爹幫你們說話,是要冒着得罪皇上、得罪太子的風險的?”
“對不起。”李迎潮低頭道。
陸仕潛見此情景,心中很是難受,低聲道:“葳小姐,這都是我的主意,你……別怪世子。”
韓葳道:“我如果要計較的話,剛纔就不會幫你們了,你們走了也好,走了爹爹也就不用去皇上面前說話了。”
李迎潮心中突然一陣無地自容,有些不敢去看韓葳,駱無霜見狀在旁低聲道:“世子,走吧。”
李迎潮擡頭,不知該如何告別,明知此生不會再見了,心中卻又不甘。韓葳心中也是一陣酸澀,似是心有靈犀一般,千言萬語又相顧無言。韓葳知道他們不能再耽擱了,嘆道:“肅王爺的事,我很遺憾,你……請節哀。”
李迎潮聞言,心中的掙扎瞬間消散,暗罵自己好生糊塗,父親屍骨未寒,怎能讓這種兒女情長分了心神,念頭一起,李迎潮神色一變,正色一揖,道:“你保重。”
韓葳微笑點頭:“你也是。”然後默默看着李迎潮四人步履匆匆地消失在夜色中。
不知爲何,韓葳明明相信李迎潮只是回膠東發喪祭祖,卻又隱隱覺得這夜色中瀰漫着一種類似永別的傷情,比之早前那次踏出世子府那一刻還要深刻,令人迷惘。
這一幕短暫的兒女情長,直接導致不論是李迎潮四人還是韓葳,都沒能注意到先前肖銳離去的方向,正通往那座已經人去樓空了的世子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