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危襟正坐,腳下要墊上金凳子,小小身軀被氣度詼宏的龍椅襯托得特別嬌弱。朝堂下大臣們陸陸續續發言,隔三岔五酸上一句,脣槍舌劍指桑罵槐聲東擊西,文人們也廝殺得精彩,遇上哪個肚子裡沒有幾滴墨水的武官要被氣得面紅耳赤,青筋直冒。小皇帝表面裝得淡定卻不斷斜眸窺視皇叔,希望得到指示,又或許這位皇叔能助他解決疑難。
就連遠在‘觀衆席’上的林悅也注意到了小皇帝的心思,自個被衆侍衛們環繞,受到高度戒備,但他沒有瞎掉。那叔侄倆同堂上,對比一目瞭然,卓立於皇座一側的攝政王氣度非凡,峨冠華衣神態莊嚴犀利,難掩君臨天下的驕人魄力。林悅心裡歎服,如果不是這樣年幼的小皇帝,誰又能容得下這樣一個人物?這皇位,司馬易要篡奪,又有什麼理由可以阻止?當然,要除去那胡弄人的天意。曾經身爲黃帝的司馬易至今弄得如此下場,林悅也感到不公,雖說上古神祗已經退下舞臺,但也不應該這樣刻薄對待曾經的神明吧。
“本王,懇請陛下允許發言。”
殿堂之上司馬易微微躬身施禮,態度不卑不亢。
小皇帝巴不得這位攝政王相助,立即就應允:“楚王請說。”
“謝陛下,近日本王已經籌集到足夠資金應付災情,迎接夷外使者一事必須循正統禮數進行,不可失國體。”
林悅悄悄問身側老人:“喂,福伯,我們家的錢還夠花嗎?”
福伯附耳解釋:“少爺,錢是遠遠的足夠,甚至不會影響在海外資金流動。”
林悅着實地鬆了口氣,畢竟他誇下海口說要費用全包,總不能現在才說掏不出錢了。安心地關注朝會,那些人已經講到一些迎接使者的細節,從守衛乃至所需物品,內容實在無聊。林悅支着臉,目光不能從司馬易身上移開,那個人正認真聽取意見,全神貫注。有時候林悅真懷疑司馬易幹什麼要這皇位,這些日子他把皇室的精英生活了解透徹了,先不論那些荒淫無度縱情聲色的昏君,若果要當一位流芳百世的明君,明顯不是好糠的活。司馬易選擇了後者,這位精英天沒亮就上朝,應付完大臣的彙報和牢騷,再晚一點就開始批閱奏摺,午膳時候沒吃進去幾口接着繼續批閱奏摺,偶爾又傳召大臣商量一下大事,聽取某些意見,接着晚膳,也沒吃進去幾口,然後掐着眉心思考該如何將大臣們片面的建議揉合成最有利的方案,既要最大限度提高與大臣之間的親密度,又要給人民謀求利益。結果這當攝政王的人不累,倒把林悅這觀衆累壞了。如果歷代明君都是這個德行,林悅寧願當昏君,起碼有酒池肉林,有美人如廝,哪像這種要熬到肝爆似的。
林悅一邊自嘆不是好人,一邊替司馬易累,眼見朝會才散下來,一干大臣亦步亦趨地跟着這位攝政王,窸窸窣窣低語聲猶如樑上之鼠,煩人。
大臣們圍成一團準備下一場大會,突然一隻茶杯重重擱在桌案上,嗑的一聲,茶水四濺,數雙眼睛同時順着那無禮的手往上看,立即被那與變態殺人狂有得一拼的猙獰笑臉給駭住,大臣們雙目眥裂臉色漲紅,活像一隻只被卡着脖子的公雞。
“林悅,你這是幹什麼?”司馬易輕聲喝斥。
林悅露出森森白牙一笑:“我受夠了。”
司馬易眉心蹙得更緊,以爲林悅是跟得煩了,便微笑勸道:“若你感到寂寞了,大可以回府中去跟你的公子們玩樂。”
林悅脣角輕抽,一把推開準備上來拉走他的左衝,狠辣眼神剮向衆大臣。
曉的是在官場中浮沉數載的大臣們也被這惡鬼般陰鷙狠毒的眼神給硬生生地嚇退數步。
“我說受夠了,是受夠了你這種慢性自殺的行爲,你不要命,但這條命還要留給我。”完成任務。
林悅說得極輕極慢,每一個字都清清楚楚鑽入耳內,左衝第一個就發難。
“林悅!你好大的膽子!竟敢意圖謀害王爺!”
“閉上你的狗嘴。”林悅怒斥一聲,他可不給司馬易顧及形象什麼的,強行將人扯離桌案,動作粗魯,臉上卻笑得燦爛:“你們這些人都是白吃飯的嗎?開始是嚷嚷着沒錢,現在都有了,那就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別吱吱喳喳地嘮叨個沒完。別怪我沒有事先聲明,幹不好這活,看不把你們的腦袋一一砍下掛在城牆上晾?!瞪啥瞪?一個個高官厚祿肚滿腸肥,卻連這點事情也做不成,沒有拿你們的腦袋當夜壺已經是仁至義盡!都滾下去,有什麼要求就打個報告上來等批。還有,別要屁大的事也上貼子,還有那些抒發情感,滿篇毫言壯語又沒有什麼實質意義的破貼子別再發上來,小心我把你們的手指都剁了。”
“林悅!你!”司馬易不想林悅會這樣狂妄,驚訝過後是狂怒:“閉嘴!這不是你家中,容不得你放肆,下去!”
“你才閉嘴,老子給你錢是要你輕鬆一點,你就盡是自找罪受,夠了,現在你給我乖乖用膳,別以爲我不知道你早上什麼也沒吃!”
就在咆哮的期間,侍衛們鏘一聲拔劍,明晃晃的刀尖直指林悅。後者氣在頭上,差點把這些迷眼睛的刀劍給全給折掉。
眼見情況一發不可收拾,司馬易先一步擡手製止。
“都下去,你們也是。”
遣退所有侍衛和大臣,只有左衝欲行又止,不願離開。
“下去!”司馬易加重語氣。
左衝咬緊牙關,氣沖沖地下去了。
待人都下去了,司馬易一記冷眼殺向林悅,是完完全全的憤怒,他懶得再裝出一副笑臉。
“林悅,你究竟想怎麼樣?”
“我想怎麼樣?”林悅眯了眯眼睛:“我是要你別這麼拼命!”
“我拼命又於你何干?”司馬易怒不可遏:“雖然我不知你真正目的爲何,但是近日你乖張狂妄,一再幹涉我的生活,也未免太過囂張。林悅,不要再挑戰我的權威,別讓我找不到籍口放過你。在家中你要直呼姓名,要隨意而爲倒罷,但在宮中就必須遵循禮數,進退得有度,別再給我添麻煩,如果忍受不住,就回去過你所喜歡的生活。”
不想關心不成反被訓了一頓,林悅一肚子的氣,當下橫眉豎目,怒聲反駁:“幹我什麼事!?你這工作狂日夜操勞,是人都熬不住,難道我有說錯嗎?教你多休息,倒是給你的良心,你給當成狗肺了。我管他什麼禮數,誰愛守誰去守,老子就是個沒禮教的鄉巴佬,怎麼樣?”
司馬易氣得咬牙切齒,自懂事以來他就知道控制脾氣,喜怒哀樂也都小心翼翼地隱藏起來,只有在適當場合做出適當的反應纔是最正確的。但時至今日,他卻被這無賴給氣得破功,多年未曾這般坦率地表達即時情感……憤怒。
“你分明狗拿耗子還要得到讚許?我如何操勞也是我的選擇,你憑什麼說三道四?你以爲我與你那水公子一樣口是心非?還是你以爲我與那朱公子一樣好說話?或許你是把我當成與那墨公子一樣欠□了?很可惜,我不是。而且你所鄙視的禮數是人人必須遵循的規矩,別逼我除去害羣之馬,以儆效尤。”
林悅一陣氣血上涌,擡腿猛地踹向桌案,那巨大的檀目桌刷地橫飛,撞上牆壁,震天巨響過後一片碎石橫飛。
司馬易卓立於原地,衣袂在暴力帶起的亂風中舞動,他卻依舊冷靜沉着,尤其襯托出林悅的幼稚。
林悅怒急攻心:“好,算我多管閒事,你愛怎樣折騰就去罷。”
話罷,氣沖沖地甩門而去。
砸門聲震天,司馬易的心情也如同這兩扇門板,顫悠悠地哆嗦着,無法平靜。今日的事,他原可以處理得更好,畢竟林悅這種人哄哄騙騙就可以,沒必要較真。但不知怎地,他覺得比起財政危機,林悅的溫柔陷阱更爲恐怖。他有預感,一旦跌入便將萬劫不復,所以身體先於理智做出反應。寧願決裂,也不要輕易讓林悅親近。
看着一室狼籍,司馬易脣角緩緩勾起,他撫額失笑:“林悅,你這混蛋會對那些公子生氣麼?”
“你要是他們,明早就別想起來了。”
不想自言自語竟然得到迴應,司馬易錯愕地放下手,只見林悅竟然去而復返,雖然還是橫眉怒目,卻比起剛纔緩和多了。
“你……爲什麼回來?”司馬易不動聲色地問道,不再提及剛纔的失言。
這般明顯的疏離,林悅以爲司馬易是還沒有氣過,便鬱悶地扯了扯脣角,示弱:“我說,我們來做個交易吧,以後我儘量低調,而你也至少給我吃足睡飽,可以麼?”
難道以忽略心中悸動,司馬易抿脣不語,表情越發嚴肅:“……”
“喂,你究竟是答應不答應?”林悅被瞪得心裡發毛,卻堅持要聽取答案。
“我不答應。”司馬易淡淡道:“我沒有必要向你保證什麼,只是奉勸你一句,你若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就必須按規矩行事。”
“……”林悅被賭得心裡又一陣衝動,他齜着牙,怒極反笑:“司馬易,你說得沒錯,你不像他們幾個,因爲你一點也不可愛。哼,你愛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吧,老子不操心了。”
擲下這話,林悅匆匆出外,叫福伯請上馬車回府去。
林悅前腳纔出,左衝後腳就進來,不料直直撞進王爺眼裡,那眼神讓左衝屏住了呼吸。雖不想承認,但已經不容他逃避,主人是對林悅動了情。林悅有什麼值得王爺青睞,左衝不瞭解,但林悅是顆絆腳石,他就再清楚不過。
越想越氣憤,左衝難掩怒意,雙拳掐緊,恨不得立即去撕了林悅。
司馬易不是沒有注意到左衝與林悅之間互相懷有敵意,此時他審視着這名侍衛,心中有了主意:“左衝,以後由你提醒本王按時用膳。”
“是,王爺。”左衝應着,滿心思索着如何搬掉絆腳石,好讓王爺決心完成霸業。
司馬易環顧這凌亂的房間,憶起林悅可怖的關心,他心中生起一絲決絕的殘忍。笑紋漣漪般自脣角盪開,迅速泛遍整張臉,仿似一隻刻畫出微笑的臉譜,完美覆蓋所有真心。他聲音輕慢和緩,猶如情人的呢喃:“左衝,你就……寸步不離地照料我,督促我的作息吧。”
“王爺?”左衝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王爺從不喜歡私生活受到干涉,如今竟然主動提出這種要求?
“你要抗命?”聲音略微低沉。
“不,屬下遵命。”左衝雖然心存疑慮,卻不敢再問,反正無論王爺的任何古怪行徑都是因爲林悅,是林悅的錯,那個罪魁禍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