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長生和素琴的婚宴,本該他倆是主角,卻因爲一件意外,風頭全被別人搶跑了。
那個人,就是據說麪皮很薄的、羞澀的、靦腆的,陸大將軍。
今天他刮掉了永遠亂蓬蓬的落腮鬍子,露出端端正正的國字臉,再配上他的濃眉大眼,竟有幾分粗獷的帥氣,讓所有人眼睛一亮。
如果單只是這樣,還不足以令陸大將軍一舉成名。事實上是:他借酒壯膽,當着滿堂賓客的面,向太子妃開口,求娶心上人紋繡姑娘。
因爲戚長生老早就透露過大將軍的心意,趙佑熙也樂見其成,所以俞宛秋私下裡讓素琴找紋繡談過,紋繡的態度異常堅決:“不嫁,放着好好的日子不過,送上門去給臭男人打罵?”
俞宛秋把這話託趙佑熙轉達,陸大將軍當場就蹭地站了起來:“誰?誰打罵女人?是男人就跟老子上戰場,把老鼠皇帝打得落花流水,只會打女人,算什麼鳥男人”
說完才意識到自己在太子面前自稱“老子”,忙伏地請罪,趙佑熙自不會跟他計較。本來就是收編的土匪隊伍,還能計較這些小節?
俞宛秋又讓素琴把陸滿倉的話轉給紋繡,紋繡毫不動搖:“我娘因爲被第一個男人打怕了,後來每次改嫁,都會事先打聽清楚對方的品行,每次都沒發現異常。結果,嫁過去好不了幾天,就開始動老拳。”
俞宛秋很想說,那或許是你母親本身的人品、性格有問題,有些人,天生一幅欠扁樣,能激得聖人變狼人,改嫁一萬次都是捱打的命。
說與不說,結果一樣,就是紋繡姑娘確實不想嫁。
嫁不嫁人原是一個人的自由,俞宛秋從不以爲,嫁人是女人通向幸福的惟一途徑。就連她自己,當初都打定主意不嫁的,因爲受不了男人三妻四妾,手頭的積蓄又足夠吃一輩子安樂茶飯,何必想不開,去受男人的磨折?
——她忽然發現,曾經的自己,和如今的紋繡,論調何其相似。紋繡錢財不多,但有一技傍身,否則也不會拒絕得這麼幹脆。
下次再把紋繡的意見轉給趙佑熙時,俞宛秋下了結語:“算了,你叫陸大將軍另覓佳偶吧,強扭的瓜不甜,婚姻大事,來不得半點勉強的。”
她以爲這事就算揭過去了,沒想到,陸大將軍猶自不肯罷手,竟當衆給她出了這麼個難題。
一個正三品的神威將軍,要求娶一個奴僕出身的女官,在看客們眼裡,是大將軍情深意重,不計較對方身份,女方則明顯高攀了。所以,那有什麼問題呢?大家都等着喝喜酒好了。
俞宛秋心裡有些不悅。人家女孩子已經明確拒絕了,你即便要追,也該委婉點,慢慢打動,慢慢說服,像這樣帶着一幫人起鬨,弄得太子妃都下不了臺,實在是強人所難。
雖然當時的場景很有故意造勢逼女方不得不下嫁的嫌疑,憑着俞宛秋對陸滿倉的瞭解,這應該不是他的本意。
這人素性爽朗,不擅於耍心機,他只是特別想娶紋繡,特別想成家,被連番拒絕後,反而激起了一股不服輸的勁頭。他打仗的時候就是這樣,越挫越勇,百折不撓,若遇單打獨鬥,不到一方倒下決不罷休,頗有悍將之名。
見太子妃一臉爲難,太子殿下也沒有拍着胸膛保媒,以陸滿倉的直腸子,還以爲對方仍在糾結最開始的那個問題:怕他婚後打老婆。
他長得五大三粗,又從小習武,蒲扇般的巴掌呼過去,身體弱一點的女人,能當場報銷。所以,他也不怪別人不放心啦。
抓着腦袋想了想,頂着一張喝得通紅的臉出去轉了一會,再回到禮堂時,陸大將軍從背後掏出一根胳膊粗的木棍,單膝跪下道:“末將想娶紋繡姑娘爲正妻,求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成全。如果紋繡姑娘怕末將日後仗着武功欺負他,叫她只管放心,末將的武功是用來上戰場殺敵的,不是用來打女人的,如果末將食言,就如此棍蒼天在上,黃土在下,陸滿倉特此立誓,人神共鑑。”
言訖,手上一使力,胳膊粗的木棍應聲斷成了兩截。
“好不虧是大將軍,真爽快”
禮堂裡,叫好聲轟然而起,鼓樂手們也興奮起來,一時鑼鈸鏘鏘,罄鼓切切,幾十只嗩吶吹奏起歡快的旋律:十八的姑娘一朵花,眉毛彎彎眼睛大,紅紅的小嘴雪白的牙,每個男人都想她呀都想她……
熱烈的氣氛,連俞宛秋都被感染了,起身到後面去找紋繡,準備爲陸滿倉再當一回說客。
這麼重大的新聞,早有人報到後院去了,尤其是當事人紋繡,身邊擠滿了宮女嬤嬤,個個自動化身媒婆,替陸大將軍說情,繪聲繪色地把剛纔那一幕講給她聽。
有些膽大的甚至威脅:“你再不點頭,我可就自己去了。人家心誠意虔,長得不賴,又是大將軍,你一過門就是將軍夫人明明是天上掉下來的大餡餅,你就趕緊接着吧,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
“就是”另一個嬤嬤咂巴着肥厚的嘴脣附和:“你別怪我說直話,你一個小小的宮女,要不是祖上燒了高香,哪有這等好事?”
旁邊的小宮女不服氣了,咱是宮女怎麼啦?而且,“紋繡姐姐不是普通宮女,是七品女官,跟縣官一個級別又是幾間成衣坊的主事,繡工天下一絕,比那個粗魯的將軍差到哪兒去了?還需要祖上燒高香?擡舉人家也要有個譜。”
厚嘴脣嬤嬤鼓起眼,另一個小宮女低聲爆料:“他原來是當土匪的。”
一直沒開口的紋繡這時候出聲道:“那倒沒什麼,他是土匪,我還是丫環呢。”
俞宛秋進來時,恰好聽見這句,心裡頓時一喜,想不到一個大難題這麼容易就解決了,忙走上前問:“這麼說,你不反對嫁給他了?”
紋繡沒答“是”,也沒說“不是”,而是站起來道:“奴婢跟您一起過去,事情鬧得這麼大,奴婢不能讓太子妃爲難。既然躲不過,就索性過去見一見,有些話,還是當面說清楚比較好。”
“我的紋繡果然不同凡響”即使換成平日能言善辯的茗香,也未必有這份膽量。
被一聲“我的紋繡”鬧得紅了眼圈,紋繡哽咽道:“是太子妃厚愛,奴婢纔敢這樣放肆,要換一個主子,讓你嫁就嫁,不想嫁也得嫁,哪有一個丫頭說話的餘地?太子妃卻爲了我的事,數度周旋,搞不好連太子殿下都得罪了,紋繡實在難辭其咎。”
“怎麼會呢?”俞宛秋挽住她的手安撫道:“太子殿下是你家姑爺,我的丫頭就是他的丫頭,他凡事只會向着你,不管是誰求娶,都得你點頭才行,決不會有任何的勉強。”
紋繡點點頭:“奴婢都知道,就因爲知道,所以只想一輩子跟在小郡王身邊,好好地守着小郡王長大,也算替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分憂了。可是這個人如此鬧騰,如果太子妃不答應,那些當官的不會想到是因爲太子妃心疼奴婢,不忍逼嫁,他們只會怪太子妃不給陸將軍面子。堂堂大將軍,求娶個丫頭還拿喬,再嚴重點,他們甚至可以說,太子妃不支持太子殿下,不幫着拉攏軍中干將,不是賢內助。”
“你想得太多了,沒那麼嚴重的。”話雖這樣說,俞宛秋心裡其實承認,紋繡說得很有道理,事情演變到現在,早已不是一樁單純的婚事了。
這事往小裡說,是不給陸大將軍面子;往大里說,是不給整個軍方面子。
大將軍在戰場上出生入死,爲你們趙家開疆拓土,立下了汗馬功勞,如今不過看上了你一個丫頭,還一片誠心求娶爲正室,這樣都不支持,眼裡壓根兒就瞧不起軍人
什麼開軍衣坊,什麼慈善醫館,都不過是爲了讓將士們甘心替你們趙家賣命。真到關鍵時刻,連個丫頭都捨不得,我們的大將軍,還配不上你家的小丫頭了?
會有這樣的想法,是因爲按當時的蓄奴制度,奴婢是主人的財產,主人可以掌控他們的生死,可以任意打罵和買賣,奴婢是沒有自由意志的。
就像紋繡自己說的,他們不會想到是小丫頭自己不答應,小丫頭有什麼權力拒絕或答應?他們只會以爲,是太子妃從中作梗,至少,是沒有出力。總之還是那句話,沒把軍人放在眼裡。
難得紋繡頭腦清醒,於一片喜氣樣樣的熱鬧中,看見了潛在的危險,俞宛秋深感安慰,撫着她瘦弱的肩膀嘆道:“是我沒處理好,該讓人看住陸大將軍的,這種喜慶場合,對一心想成家的他是個很大的刺激。”
紋繡反過來安慰太子妃:“您放心,都說酒後吐真言,他這番舉動雖然莽撞,倒也看得出來,確實是一片真心”
“是的”,俞宛秋使勁點頭:“你是沒看到他當衆斷木發誓,那言行,那氣概,連我都覺得震撼,當年你家殿下求婚,還沒這麼勁爆呢。”
紋繡笑着低下頭,臉上泛起一朵朵桃花,俞宛秋看在眼裡,喜在心裡,小妮子看來春心動了,真好能得紋繡心甘情願下嫁,對任何一方,都是難得的好事。
站在禮堂外,紋繡在迴廊裡做了好幾次深呼吸,才毅然走了進去,先拜見過太子殿下,然後走到臉紅得堪比猴子屁股的陸大將軍面前,用微微顫抖的聲音說:“你把剛纔那樣的木棍再找根來。”
全場啞然,一個個嘴巴張得老大,能塞進一隻整雞蛋,陸大將軍結結巴巴地回話:“木棍是在……在膳房的柴火堆裡找的,要多少有多少,姑……姑娘要……要幾根?”
紋繡已經恢復鎮定,語言清晰利落:“一根就夠了。”
陸大將軍點頭如搗蒜:“好好好,我馬上就去,姑娘在這裡等等,我馬上就回來了,馬上”
說完傻笑着跑掉,慌不擇路,一頭撞在門框上。幾個部屬搶過去攙扶,陸滿屯伸手想給哥哥揉揉頭上的清包,被陸滿倉一把推開,回頭朝紋繡不好意思地笑笑,繼續往前跑。
堂上衆人這纔回過神,嘰嘰咕咕地互相猜測:“要棍子,難不成要當堂馴夫?”
“還不是夫啊,這就開始馴?”
“那就是請家法?”
“那沒成家呢。”
“先請着不行啊,醜話說在前頭,家法請好了再成親。”
禮堂上的興奮情緒已達到白熱化,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這上面來,連上午剛拜完堂的新郎官出場都沒人理睬,把戚長生同學鬱悶的。拜堂之前,明明大家的眼光都只盯着他,這才過了多大一會,就把他當隱形人,難怪那麼多兄弟發誓不成親的,原來男人一成親,就不值錢了。
話說今天的焦點人物陸大將軍很快就頂着清包找來了另一支木棍,他倒是一點都不藏私,這根比上一根還粗。
紋繡接過木棍,一字一句地說:“如果你將來打我,我不要你‘有如此棍’,你是朝廷的大將軍,要留着命開疆拓土,爲國效力。所以,剛纔那個誓言不作數,這根纔是應誓的,你是武人,平時動手慣了,就算一時沒忍住,對我動了手……我也不會怪你,我就只當是前輩子欠了你的。”
不只陸滿倉,所有人都被感動了。雖然只是一句空口承諾,但女方如此鄭重其事,就怕男方不小心應了誓言,心地之純良,由此可見一斑。
陸滿屯上前道:“嫂子,你別擔心,以前爹孃還在的時候,從來只見俺娘拿着洗衣捶追得俺爹滿院子跑,俺爹哪裡敢打俺娘?他只求俺娘不打他就謝天謝地了。”
滿室鬨堂大笑,俞宛秋也徹底放了心。都說家暴是有遺傳的,她原先的確有點擔心,陸家畢竟是土匪世家,卻不知道,陸家兄弟的土匪頭子老爹在家裡居然是這副德性。
趙佑熙同樣鬆了一口氣,事情總算圓滿解決了。
他何嘗不知道其中的利害關係,只是不忍違逆妻子的心意。若依他本來的性子,早把紋繡打包送到陸滿倉牀上去了,哪裡還用等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