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倆把事情說開以後,趙佑熙仿若搬走了胸口的一塊巨石,人比以前開朗多了。首先受益的是軍中將士,太子殿下發話說,拉練告一段落,以後的練兵重點是演陣、馬術和格鬥。
士兵們開心,是因爲不用再餓着肚子,“培養野外生存能力”;將官和幕僚們卻從中嗅出了不尋常的氣息,拉練是練體力,演陣和格鬥,卻是培養臨場作戰能力,這說明了什麼呢?
快人快語的陸滿倉率先發問:“殿下,咱們是不是要出兵了?”
趙佑熙最近心情超好,樂呵呵地跟他開玩笑:“你放心,就算要出兵,也會等到你兒子生下來再走。”
提起還未面世的兒子,陸滿倉立刻笑得見牙不見眼。
陸大將軍夫人紋繡前陣子傳出了喜訊,預產期在明年三月。本就唯妻之命是從的陸滿倉恨不得在家裡做個神龕,把老婆當菩薩供起來,那個小心翼翼,真正是“捧着怕摔,含在口裡怕化”,在鄰里間傳爲笑談。
與時下男人不同的是,他不以爲恥,反以爲榮,懼內懼得洋洋得意,以至引出了一樁事端。
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
陸家的鄰居中,有個未婚的高官子弟,頗有才子之名,本就有點瞧不起出身草莽的新晉將軍們。某次在家中聽聞了母姊講述陸大將軍的懼內事蹟後,出門恰好碰見陸滿倉手裡拎着一筐酸梅,喜滋滋地往家走。
他一個小輩,遇到父親的同殿大臣,既不作揖,也不打千,很無禮地直接發話:“大將軍好興致,親自上街買梅子。”
陸滿倉本不是拘禮的人,也不跟他計較,很和氣地回話:“是啊,家裡老婆有喜了,就愛吃這些酸東西。恰好我今日沐休,左右無事,就往果品鋪子跑了一趟。”
“才子”見大將軍竟是個沒脾氣的人,越發膽大,用詞漸漸不客氣起來,連“懼內”都堂而皇之地說出口了。
到此時,陸滿倉總算聽出味道來了,原來人家跟他搭訕,不是爲了“睦鄰友好”,而是取笑他來着,當場沉下臉道:“有妻可懼,是老子的福分你小子倒是想呢,有女人願意嫁給你嗎?一副薄情寡義短命相,誰嫁給你誰倒黴。”
“才子”沒料到老好人一樣的大將軍翻起臉來這麼不給他臉,氣得七竅生煙。可氣歸氣,瞄瞄那蒲扇般的巨掌,不敢戀戰,倉皇遁去。
回家後到底不甘心,又慫恿一個剛娶了老婆的才子朋友前來助陣。
那人咬文嚼字講了一通後,陸滿倉滿眼鄙夷地看着他說:“老子懼內怎麼啦?懼內纔是真男人,真豪傑,不像有些軟蛋,只會在家裡女人面前充能賭狠,到外面就成了龜孫子。倒是不懼內,只懼外。”
那兩人本是有備而來,身後跟着一羣豪奴。見陸滿倉只帶了個馬弁,口頭上爭不過,就使眼色讓家奴動手。
說時遲,那時快,兩個“才子”眼一花,人已被陸滿倉一手拎起一個,讓他倆玩“對對碰”,嘴裡還打着節拍:“來,龜兒子,一二三,碰”,“再來,孫子,三二一,碰”
清脆響亮的碰擊聲頓時響徹整條小巷,路人紛紛迴避。
家奴若是衝上來,陸滿倉就把這兩位當大錘,輪起來橫掃,掃人的和被掃的,一片鬼哭狼嚎。
家奴見大將軍如此神威,哪裡還敢對陣,嚇得跪在地上一個勁兒地求饒。
此時兩位才子早碰成了爛豬頭,陸大將軍把他們丟在地上,指着那羣家奴道:“別想誣賴本將軍打人,本將軍可沒有,他們都是自個兒碰的,你們可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家奴們個個呲牙咧嘴,疼得直吸氣,可大將軍問話,不敢不答。
“大聲點,老子沒聽清楚,你們看清什麼了?”
“小的們看清楚了,兩位爺都是自個兒碰傷的,不幹大將軍事。”
“什麼?再說一遍?”
衆奴股慄,某個機靈的傢伙立刻改口:“是兩位……兩位公子自個兒碰傷的。”
雖然還是不滿意,好在大將軍急着回家見老婆,總算開恩放他們走了。
兩位豬頭才子從此不敢從大將軍門前過,他們的爹卻不肯善罷甘休,這事最後都鬧上了金鑾殿,且上綱上線到:武將自恃功高,不把文官放在眼裡,肆意欺凌文官家眷云云。一時衆多文官聲援,武官自然支持陸滿倉,兩派互不相讓,把趙延昌吵到頭痛。
消息傳到東宮的時候,俞宛秋正和趙佑熙坐在一起喝茶,趙佑熙只覺得他們小題大做,沒事找事,俞宛秋卻面帶憂慮:“這是個很不好的苗頭。”
趙佑熙對妻子的意見一向重視,馬上問:“怎麼說?”
俞宛秋道:“我看你剛纔皺眉,你是不是在想,這些人真無聊,不過是鄰里扯皮拉筋的小事,竟也能大做文章。”
“是啊,那兩家兒子嘴賤,惹了不該惹的人,關文官武官什麼事?就算他惹的是文官,難道人家就肯白讓他譏笑‘懼內’不成?”
俞宛秋搖搖頭:“這只是表面。我想那兩家的兒子,還有他們的父親,對將軍們不滿恐怕不是一天兩天了。我問你,如今朝中,權力最大的除了樞密院,還有那些部門?”
趙佑熙想了想說:“兵部、吏部、民部,權力都很大啊。”
俞宛秋又問:“三院中,好像是每一院管兩個部吧?”
趙佑熙回答:“原則是這樣,實際上……”
“重點來了”,俞宛秋笑道:“‘實際上’,這個詞很關鍵。原該歸屬於樞密院的兵部,實際上是獨立的,甚至連吏部,只要涉及到軍中事宜,比如將官的任命與調遣,就會直接找到兵部,跟他們合計着辦,頂多辦完了再上報給樞密院備案一下,是不是這樣的?”
趙佑熙說:“好像是這樣。”
於是俞宛秋給出了自己的結論:“陸滿倉這件事,你可別小看了,其中至少透露出了兩個信息。其一,這是每個新朝廷都免不了的戲碼,就是文官和武官爭功,再往深層探去,是爭奪朝廷的主控權。其二,這一點尤爲重要,因爲直接關乎到殿下您。”
“你繼續說。”
“樑國的樞密院權力有多大,您肯定清楚吧,基本上,所有的軍政大事都由他們和皇帝商定,下面的六部只是執行他們的命令。所以,樞密使又叫宰相,知樞密使叫副宰相,即使打仗的時候,領兵將帥也由他們任命,就連糧草的徵集,都必須經過他們批覆後,兵部纔敢執行。可你們趙國呢,兵部的人,直接聽從你的命令,你在南都就不用說了,就算你在征戰途中,你自己回憶一下,你往國內發的公文,一般發往哪裡?”
趙佑熙自己做過的事情當然記得清:“涉及到戰略方面的大事,發給父皇;其餘的,就發給兵部了。”
俞宛秋問他:“爲什麼不發給樞密院呢?”
趙佑熙的理由很充分:“那不是又多了一道手續嗎?他們商量完了,最終還是得交給兵部去執行,平白耽誤了許多時間。戰場上,時間最寶貴,一旦貽誤戰機,會造成多大的損失。”
俞宛秋嘆道:“道理是沒錯,可朝廷機制的建構本身就是這樣的。只因爲你是太子,纔敢繞過樞密院,直接命令兵部。如果只是個由樞密院任命的將帥,他敢嗎?”
趙佑熙沒吭聲,因爲妻子講的都是事實,他的身份確實給他提供了許多方便,但也打破了許多既有規則。
“不只如此”,俞宛秋繼續給他分析:“你能這樣隨心所欲,還因爲你是你父皇惟一的兒子。無論你怎麼做,他只會支持,絕不會猜忌,不會誤會你想要藉機掌權什麼的。但你這樣做,實際上把樞密院給架空了。你想啊,趙國現在是建國初期,國家大略方針,重中之重,是開疆拓土,朝廷百分之六十,甚至更多的人力物力都在爲此服務,把軍事這塊抽走,樞密院等於成了空架子。所以,這次是他們長期累積的不滿的一次總髮泄,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若非本就心懷怨憤,兩位同出自樞密院的大人何至於爲了這點小事鬧到皇上跟前。”
她還有些話不敢說,樞密院大人們對趙佑熙的不滿固然不容忽視,文武爭功也是很要命的。現在還好點,朝廷正是用得着武官的時候,俞宛秋估計,這次趙延昌會偏向陸滿倉這邊,何況事情本身也是那兩個所謂的才子不佔理,陸滿倉最多算防衛過當。
而等戰事結束,趙國一統江山,朝政重點轉移,那時文官們更會瘋狂地排擠武官,如果再有皇帝做後盾,那排擠定了。
比如宋朝,皇帝老兒親自出面,杯酒釋兵權,最後落得皇帝舉家被擄,成爲有史以來最窩囊的皇帝家族。
可宋朝之事,不在此時的歷史書上,不能拿出來當作前車之鑑。
俞宛秋會說出這番話,並非爲了評議朝政,她的真正目的,是讓趙佑熙看清他在朝臣心中的形象。
而她的皇后婆母,不過一失寵婦人,爲何敢對太子妃派殺手,敢設計難產,如此膽大包天,背後必有人支持,而且是一股很強大的勢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