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的所作所爲,別說俞宛秋消受不了,此刻隱身在房樑上的皇帝暗衛照樣覺得怪異無比。
皇后的言行是無懈可擊,他們一組八人,在慈懿宮太后寢房內外,十二個時辰輪班值守,守了一百多天,楞是沒抓住皇后的任何把柄。
不僅如此,皇后簡直可爲天下人表率。
都說“久病牀前無孝子”,皇后卻幾個月如一日,夜不解帶,藥必親嘗,甚至端屎倒尿,擦身換衣,全都不假人手。這麼熱的天氣,別說褥瘡,聽說太后身上連顆痱子都沒有,皇后自己倒弄得瘦了一圈,任是如何挑眼,也說不出這兒媳婦半個不好。
如果婆媳倆一慣感情好,倒也可以理解。可太后以前是怎麼對皇后的?皇后就算不敢怨恨,也不可能有多敬愛,如今太后中風癱瘓,皇后對太后好到這個程度,實在是有違人之常情。
當然,這些話他只敢在心裡忖度,晚上去啓泰殿向皇上彙報這邊的情況時,他照例只把自己看到的,和聽到的,如實描述了一遍,沒有附加一句多餘的評議。
這是身爲暗衛的職業操守,惟有如此,主人才能在他們提供的信息基礎上,做出最正確的判斷。一旦加入個人情緒,彙報時就難免強調某些方面,輕忽甚至隱瞞某些事實,失卻了暗衛的根本。
揮退暗衛後,趙延昌倚在紅酸枝圈椅裡久久不語,好一會纔開口問:“你怎麼看?”
張懷安舔舔乾澀的脣角,此時已是掌燈時分,在這幽暗的屋子裡,除了皇上和他,再無第三人,就連掌扇太監,奉茶宮女,都給打發了出去。他小心斟酌自己的言辭:“不管怎麼說,皇后肯精心照料太后,總是好的。”停了停,又補充道:“起碼替皇上分了憂,皇上處理國事也安心一些。”
趙延昌輕嗤:“若不是這樣,朕會容她待在太后身邊?”
張懷安欲言又止。
他是看着皇上和皇后一路走過來的,皇上和皇后的關係僵成這樣,他心裡一直覺得遺憾,只是人微言輕,皇家夫妻的事,哪容得一個太監說三道四。
他十一歲淨身入安南王府,第二年就因勤快機靈,又識得幾個字,調到當時的世子,現在的皇上身邊。皇上和皇后當年幽會的書信都是他幫忙傳遞的,他到現在還記得皇上寫信時臉上真心的笑容。皇上是什麼人,他對皇后若沒有幾分真心的喜歡,皇后再如何處心積慮也偷不到他的種。
誰又能想到,婚前如膠似漆,爬樹翻牆就爲了見一面的有情人,婚後竟成了陌路。
要追究起來,皇后錯得最離譜的一件事,是懷孕後帶着父兄找上門,逼太后當場答應婚事。
如果她肯好好找皇上商量,皇上難道會不要自己的親骨肉?皇上多疼孩子,不管是兒子還是孫子,他都疼進了心坎裡。
不相信皇上的人品,發現懷孕後,直接無視掉親爹,帶着父兄找上寡母婆婆尋鬧。婚事是敲定了,皇上的心也冷了。
本來在皇上心目中,他們是兩情相悅,情不自禁,又浪漫又美好,可這麼一鬧,原來的情份都抹殺了,生生弄成了一件勾引世子借胎上位的齷齪事,都不知道皇后到底是聰明還是愚蠢。
或許,是聰明得過了頭,凡事只想到心機手段,獨獨忽略了人情。
換成他,遇到這樣的女人,也會由愛生厭,何況皇上那樣驕傲的人。從來只有他玩女人,還沒被女人這般侮辱算計過,僅把他當成攀龍附鳳的跳板。
也莫怪太后中風後,皇上派暗衛監視皇后的一舉一動,就怕這其中有什麼陰謀。
可連着幾個月,沒發現任何破綻,唯一值得拿出來一說的,是皇后變得比以前開朗了。
張懷安認爲這一點很好理解。以前皇后老被太后打壓,躲在自己屋裡避貓鼠似地過日子,誰又開心得了?如今照顧太后,不過身體累一點,精神上放鬆了,再加上,太后不能理事,皇后自然出來統攝後宮,手裡有了權,比起以前那誰都瞧不起的日子,肯定揚眉吐氣多了。
趙延昌沉吟了一會,還是問出了心底的疑惑:“可你覺得正常嗎?”
他再不待見皇后,再偏心自己的娘,也不會歪曲事實,說他娘待媳婦很好。太后這些年的所作所爲他都看在眼裡,他不過賭着一口氣,懶得管——你不是信不過我,找我娘爲你肚子裡的孩子出頭嗎?現在你也別指望我,就你們婆媳倆死磕去吧。
兒子置身事外,媳婦自然鬥不過婆婆,整整受了二十年窩囊氣。
聽到太后中風癱瘓的消息,趙延昌首先就懷疑皇后,也把所有在場的人都審問了一遍,沒審出什麼名堂,倒把聶懷袖氣病了。
聶懷袖跟了太后一輩子,年紀跟太后差不多大,太后突然癱瘓,她本來就又急又痛,寢食失常,再加上他派刑部的人審查她,聶懷袖氣皇上連自己都不信任,幾下夾擊,竟一病不起,拖了十幾天就死了。
趙延昌心裡愧悔,可太后出事,刑部負責此案,對每個嫌疑人一視同仁,原也沒錯。聶懷袖自己看不開,他也沒辦法。
如果聶懷袖不死,有她負責打理慈懿宮的日常事務,也就用不着皇后了。記得聶懷袖剛病,皇后自告奮勇去慈懿宮侍疾時,他想着,反正太后房裡每天有御醫會診,有宮女太監輪值,皇后也搞不了什麼鬼。等聶懷袖好起來,換下皇后就是了,誰曉得聶懷袖會病死。
推詳太后中風的整個過程,的確就是普通的中風。那天是四月初三,太后嫌慈懿宮裡吵得慌,說要去御花園清靜一下。對一向愛熱鬧的太后來說,這種情況不多見,可人嘛,總有怕吵的時候,後來刑部的人仔細詢問過這個環節,都說是太后自己興之所至,自己提議的,沒有任何人慫恿。
在御花園走了一圈,跟去的人怕太后累着,扶她到太液池邊的菀荷亭坐着休息。那個位置風景很好,處處鳥語花香,太后一愜意,犯了牌癮,讓人去各房娘娘宮裡傳喚,湊牌搭子,還說要把午膳擺在那裡。
又爲了拿一幅很貴重的玉牌,把聶懷袖打發走了,因爲那牌是交給聶懷袖收着的。
這一通派下來,太后身邊只剩下了幾個老嬤嬤。
人就是這樣,坐着賞景的時侯只覺得心曠神怡,一旦牌癮發了,等着人打牌,就覺得時間分外難熬。據當時在場的嬤嬤說,太后誰也沒叫,自己突然從亭子裡走出來,下臺階時一腳踏空。站得最近的嬤嬤伸手過去撈,都觸到了太后的衣角,可惜還是沒拉住,眼睜睜地看着太后摔到地上,再扶起來時,已經不能說話了。
當天跟去的人後來全都被秘秘密處死了,只剩下了一個聶懷袖,也自己病死了。幾個參與會診的太醫被嚴令禁口,慈懿宮裡下剩的人全部賜了啞藥,僅放過了吳家的吳昭訓,讓她和皇后輪換着給太后守夜。
趙延昌知道這樣做很殘忍,可在得知太后中風癱瘓的第一時間,他就下意識地就想要隱瞞消息。
沒錯,老人中風是件很普通的事,平民之家有,簪纓貴族也不可避免,沈家的老太君不就是這樣嗎?
可一般人聽到這個消息時是什麼反應?還記得他聽到時,立刻就想,沈家那老太太虛僞透頂,沈家沒一個好東西,沈老太太第一次中風,是他兒媳婦救回的,結果還不是幫着自家人坑他兒媳婦,這下遭報應了吧。
依此類推,太后中風癱瘓,外面的人是不是也會這麼想?
——你看安南王趙氏,擁兵造反,謀朝篡位,仗沒打完,老太太就先癱了,遭報應了吧?叫你造反,叫你出兵,死了那麼多人,都是你家造的孽,現在報應來了。
所以,太后中風癱瘓的消息不能傳出去,就讓皇后帶着慈懿宮的啞奴照顧吧,她好歹是太子生母,他們一家是利益共同體,他相信皇后不會亂說,其他人他也信不過。
趙延昌捂住自己的眼睛,有些想法他永遠不會讓任何人知道,他是皇帝,是開國之君,是寶兒的爹爹,堯兒的爺爺,他要爲他們打造一個鐵桶江山,開萬世基業這些惶恐脆弱,他只會留在暗室裡自己一個人品嚐,決不會讓任何外人窺探。
不知想到了什麼,他忽然渾身一震,很緊張地問:“堯兒呢?堯兒在哪兒?怎麼半天沒聽到他的聲音了?”
張懷安趕緊告訴他:“小郡王這會兒在東宮呢,太子妃既然回來了,奴才就讓人把孩子送過去了。太子妃還說,皇上若想小郡王了,就讓奴才接他過來住幾天。”
皇上不表態,張懷安試探着問:“要不,奴才這就去把小郡王接來?”
他以爲皇上不會應承的,娃兒的親爹孃幾個月沒見孩子了,還不許人家親近親近?
沒想到,皇上居然接住他的話說:“那你這就去接回來吧,朕連着喝了兩頓酒,晚上根本沒吃什麼,你叫廚房做幾個清淡的菜,我和堯兒一起吃。”
張懷安只好答應着,走到外面的迴廊裡,臉皺成了一塊苦瓜皮。他今天中午才把孩子送走,一天都沒過完,就去要回來,這怎麼開得了口?
難道臉上蒙塊黑布,不交一言,衝過去搶了孩子就跑?那也要他打得過太子呀。
皇上的旨意違不得,他又實在沒臉去見太子妃,可把張懷安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