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姝館面試繡孃的那天。俞宛秋一大早就到了店裡,薛凝碧領着幾個新上任的夥計迎到門口說:“歡迎大掌櫃駕臨,大掌櫃萬安!”
“大掌櫃萬安!”夥計們一起躬身行禮。
“這是幹什麼?”俞宛秋樂了,指着薛凝碧說:“這纔是你們的大掌櫃,咱們店的鎮店之寶,你們有什麼事,只管找她拿主意。若大掌櫃忙不過來,可以找常二掌櫃,我只是掛名掌櫃,平時不管事的。”
“話不能這樣說,這家店終究還是你的。”
薛凝碧的話讓俞宛秋有了一絲異樣感,莫非她怪自己沒讓她在店裡參一股?店裡的收益都跟她五五分賬,應該很優惠了吧,店面是自己花錢買的,她不可能在店主一欄再加上薛凝碧的名字,那是房產啊。她只說跟薛凝碧合夥做生意,可沒說買店面送給她,但願只是自己多心,薛凝碧不是那種得寸進尺的人才對。她是希望能跟薛凝碧長期合作的,可不想因爲經濟問題,讓好朋友最終分道揚鑣。
所以。本來打算含糊其辭,連對店裡夥計都隱瞞身份的俞宛秋臨時改變了主意,順着薛凝碧的話頭說:“店裡只能有一個大掌櫃,不然大家都不知道該聽誰的了,但店確實是我的。這樣吧,大家以後就叫我少東家。”
一面暗中打量薛凝碧的臉色,果見她低垂的眼睫微微顫動了一下。原來她真在意房契上沒她的名字,但她一釐錢沒出,這怎麼可能呢?
看來年輕多金,就是容易遭人覬覦。不過醜話說在前頭,總比後面翻臉的好,薛凝碧或許動了一點貪念,但只要及時消滅在萌芽狀態,以後索性死了心,知道俞宛秋不是什麼傻乎乎的冤大頭,會更有利於兩個人的合作。
見夥計們不吭聲,俞宛秋似笑非笑地看了薛凝碧一眼:“怎麼辦?大掌櫃不發話,他們就不認我這個少東家呢。”
薛凝碧還沒開口,夥計們已經會意過來,齊刷刷地喊了一聲:“少東家!”
有人不好意思地解釋:“我們不是不認,是從沒喊過一個姑娘少東家,所以……”
“沒事,你們在店裡喊我少東家,若在外面碰見了,也可以喊我一聲‘何小姐’或‘何姑娘’。”俞宛秋趁機強調自己姓何。
薛凝碧在經過最初一點點彆扭之後,很快調整過來,表情也變得自然了。
俞宛秋鬆了一口氣。人,偶爾會對不屬於自己,但又很渴望得到的東西興起佔有之念,這是人之常情,不縱容,不姑息,讓她在最短的時間裡認清並接受事實,應該不會留下什麼後遺症的。
所以上樓去面試場地的時候,兩人是互相攙扶着的,而且一路有說有笑。這是兩人自決定合作以來的第一次交鋒,暗中試探的結果,是兩方對各自身份的再確認:俞宛秋是東家老闆,薛凝碧是店鋪掌櫃。
在沈府時,俞宛秋是曾許諾過薛凝碧:她不是夥計,而是和自己一樣當掌櫃。現在俞宛秋也並未失言,甚至讓薛凝碧當上了大掌櫃,自己派出的小牛隻當二掌櫃,給了薛凝碧最大的面子——其實這也是她們店鋪的性質決定的,她們做的是女人的生意,顧客基本上是女人,要出面跟女人談生意。甚至走家串戶到女人的閨房去,這都需要店裡的當家最好是女性。
但願薛凝碧能馬上明白過來,不要鑽牛角尖,重新以愉快的心情投入店鋪的管理和雙面繡的研究中。
趁着樓上暫時還只有她們兩個人的時機,俞宛秋小聲問:“雙面繡琢磨得差不多了吧?”
“嗯!”薛凝碧含笑點頭,從袖袋裡掏出一條手絹說:“昨天就準備給你的,事情一多,把這茬給忘了。”
“我明白,你昨天不只遇到礙眼的女人,還見到了礙眼的男人。”
“確實礙眼,恨不得把他一腳踢到鬆陵江裡餵魚去。”
“聽你這樣說,看來是真的放下了。我以前還有點擔心,怕你只是嘴上說得響,真見了他,骨頭又酥了。”
“這是一個姑娘家該說的話嗎?”薛凝碧白了她一眼。
俞宛秋笑道:“怕你真見了,又舊情難忘嘛。我告訴你哦,什麼都可以吃,就是回頭草不要吃,哪怕表面上看起來很可口,真吃進去了也難以下嚥。”
“好像你吃過很多似的,這麼有心得。”
俞宛秋倒是沒吃過,但光是看,就已經倒足了胃口。上次在蘇城見到凌清瀾,她不僅不動心,反而覺得胃裡一陣不舒服。即使古代的凌清瀾年方二十一,比她前世初見連臻時還要年輕許多,她也很怕從他年輕的臉上,看到的仍是連臻四十五歲時縱慾過度的衰殘樣子。客觀講起來,凌清瀾還是個翩翩少年郎。只是被那一世的連臻害了,纔在俞宛秋心目中留下了不堪的印象。
雖然如此,“就算沒吃過豬肉,總看過豬跑路吧。”在那一世,情侶複合,離異夫妻復婚的,她也見過不少,那些人給她的感覺,都只是在湊合。其實這很好理解,當初會決然分手,表明兩人之間確實存在着難以調和的矛盾,或對方身上存在着難以忍受的缺點。分開後,一時找不到更合適的,因爲習慣和寂寞,又和前任複合,重圓的破鏡,總是有裂痕的。
薛凝碧見她臉上的表情是真的關心,而非戲謔,很正經地告訴她:“放心,我絕不會吃回頭草的。事實上,昨天見到他時,我只覺得奇怪,當年怎麼那麼沒眼光。居然看上了那樣的男人,那張嘴之刻薄討厭,只怕天底下再也找不出第二個。我沒被他氣瘋,後來能逃出生天,已經要感謝老天了。”
“嗯,想明白了就好,你還年輕,有大把的好日子在後頭呢。”俞宛秋明白,薛凝碧再也瞧不上前夫,其實還得益於身份的轉變。以前她只是個靠自己手藝掙點工錢的繡娘,看自己的男人是仰望的姿態。如今她當上了掌櫃,站在寬敞的店堂裡看着馬路上的男人,會是另一種心態,另一番感悟。
夥計送上茶,俞宛秋又對店裡的茶水做了一番點評,這回不只夥計,連薛凝碧都聽得很認真,因爲覺得她講的很有道理:“我們做的是女客的生意,店裡的一切佈置,都要從女客的角度去考慮。比如這茶水,我剛看你們準備的涼茶,買的大葉紅茶,我知道這茶有個好處,湯色濃,特別經泡,一小把茶葉可以泡出一大罐。這樣的茶待普通男客是沒問題,但稍微講究點的女客,就不會喝。所以,茶要按季節,針對客人的年齡和身份,分別奉上不同的茶水,平時要多準備幾種茶葉。這錢不能省的,女客人不比男客人,很看重細節,她甚至可能因爲喝到了一杯好茶,從此對店裡有了好感,從而變成了常客。”
正聊着茶經,一個夥計上來稟報:“少東家,大掌櫃,昨天那個女人又來了。我們騙她說大掌櫃出門了,要等會纔回來,她說她可以等。”
薛凝碧臉一沉:“打發她走,就大掌櫃今天忙,沒功夫見她。”
夥計下去,沒一會兒又上來說;“她坐那兒不動,還哭了起來……”
薛凝碧看着俞宛秋,俞宛秋本來想說:“實在不行。就請戚長生出馬。”但想到新店子,還沒開張就動武,似乎有點不吉利。再者,程綺玉的瘸腿聽說正在恢復中,只要再重重推一下,就可能使她的腿再度惡化,那又何必?她已經被魏無涯拋棄了,要是還徹底瘸掉,這輩子就真的完了。她和程綺玉並無深仇大恨,從沒想過趕盡殺絕。
這時薛凝碧告訴她:“昨天我說要給程綺玉‘借’路費,她不肯,說她相公在這裡,她不走,非要我‘預支工錢’給她。把我惹火了,連路費都沒給就把她打發了。”
俞宛秋嘆了一口氣說:“算了,還是把那二兩給她吧,免得她一直杵在那兒,待會有人上門,看着不雅。萬一她尾隨面試的繡娘們找到這裡來,再看到我,就麻煩了。”
薛凝碧只好站起來:“那我下去,幫她找常掌櫃‘借’銀子。”
薛凝碧假裝跟小牛,大名常啓泰,說了半天好話,最後“借”到了二兩銀子,總算把程綺玉送走了。
等薛凝碧再上樓時,俞宛秋忙問:“她答應回鄉了嗎?”
薛凝碧道:“口頭上是那樣說,但我估計,她只是想把錢弄到手。昨天還那麼堅決不回去的,怎麼可能一夜就變了呢。”
“隨便她吧,她在外鄉落難,我們贊助一點。至於怎麼安排這錢,就是她自己的事了。”俞宛秋只慶幸自己上了樓,沒跟她撞上。
薛凝碧點了點頭:“嗯,她說以後會還我錢的。”
俞宛秋笑了起來:“不說那是‘預支的工錢’了?”
“她不敢了。我昨天已經明明白白地告訴她,只要再提‘預支工錢’,我一釐都不會給她,因爲那就不是錢的問題了,一旦預支了工錢,就等於接受了她這個人,我們店可養不起大小姐。”
俞宛秋還是有點不放心,怕程綺玉拿到錢後,繼續留在蘇城找她的相公,等錢用完了,繼續上門求借。後來,薛凝碧果然告訴她,程綺玉真的又來過,進門的時候說專程探望師傅,可說着說着,又提到自己的窘境,希望師傅能再幫她借點,她下次一起還。
這回薛凝碧堅決拒絕了,不是沒那點錢,而是怕有二就有三,以後沒完沒了,跟她夾纏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