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慈懿宮的大門,俞宛秋便發現氣氛不對。
以前她每次過來,這裡總是熱熱鬧鬧的,各宮妃子都往這裡跑,有才藝的展示才藝,有廚藝的展示廚藝,繡工好的奉獻繡藝,總之,大家都以討好太后爲宮廷生活的首要目標。
誰不知道在趙國皇宮,皇后只是擺設,太后纔是後宮之主。
太后愛熱鬧,愛聽奉承,還愛抹牌賭錢,時不時總要來幾圈。這可苦了妃子們,一方面要出盡招數讓她贏;一方面又要想盡辦法把她從牌桌上哄走,因爲趙延昌擔心自己的娘老是坐着,會影響健康。
說到底,討好太后,不過是爲了討好皇上,要不然,一個糟老太婆,誰耐煩理她。
而此刻,慈懿宮內卻鴉雀無聞,雖然沿途都有人行禮,但個個都跟啞巴似的,只下跪,不說話,整個慈懿宮詭異地安靜,說句刻薄話,靜得像個華麗的大墳場。
外面驕陽熾烈,俞宛秋卻覺得脊背有些發冷,忍不住出聲低問:“太后她老人家是不是病了?”
病人需要靜養,所以大家纔不敢喧譁。
皇后點點頭,語氣似愁似憾:“人上了年紀,沒辦法,聽說沈家的老太太也癱瘓了,還說她第一次中風是你救回來的,可惜太后中風時你不在南都,要是你在,興許她不會這樣。”
俞宛秋大吃一驚,太后竟然已經中風癱瘓了麼?
這一刻,她慶幸自己隨軍去了北方,如果當時她在,即便立刻從東宮趕過來,也已經來不及。她又不是大夫,只不過剛好懂一點中風急救,能僥倖救回沈太君,未必救得回太后——而以太后一慣對她的刁難,皇上會不會懷疑她故意不盡全力?
其實,從內心深處來講,她還真的不願意救,救回來了好對付她麼?她又不是受虐狂。沈太君的第二次中風,即使她還在沈家,她亦同樣不願意救,她從來不是聖母,若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說話間,已來到了慈懿宮的東配殿,萱輝殿。
太后原來住在慈懿宮的正殿慈恩殿,東、西配殿住着幾位姑娘,如吳清瑤、吳素輝,都曾在此長居。現在這兩位不見了,只有後來立的吳昭訓出來見禮,看着她身後的房間,俞宛秋的眼瞳收縮了一下,如果她沒記錯的話,那便是上次趙佑熙被灌醉,小福子被棄屍的房間。
小福子,已經有一段日子沒想起這個名字了。那段奔走山間、掩藏形跡的日子,一直是這個有點糊塗有點幽默甚至有點脾氣的小太監追隨着。她和趙佑熙相戀的始末,除了戚長生,便是小福子最清楚,他曾是他們愛情與婚姻的見證人。
雖然趙佑熙後來再沒有提起過此人,俞宛秋知道他心裡是痛的。雖說主僕有別,可對於一個身份高高在上的獨生子來說,小福子是他唯一的童年夥伴,他們有着超越主僕的情份。後來的曹公公等人,怎麼比得上。
太子和太后之間關係的惡化,也是以小福子之死爲引線,徹底引爆了長久積累的矛盾。如果沒有小福子事件,太子對這位撫養自己長大的太后祖母,不會那麼冷淡。
有些底線是不能碰觸了,一旦寒了心,就再也無法修復。
太后因此失去了對唯一孫子的掌控,她後來有沒有後悔過,俞宛秋不得而知。但看着眼前走來的美人,只能說,即便有後悔,她也並未停止過讓自己孃家人進駐後宮的努力。
孃家的利益對一個女人真有那麼重要嗎?重要到不惜傷害自己的親孫子?
吳昭訓儀態從容地走過來給她們見禮,看她的樣子,似乎太后的現狀對她並沒有什麼影響。
真佩服這些人,東宮進不去,唯一的靠山又倒了,她憑什麼那麼淡定,好像一切都在掌握中。
皇后很親切地叫她“平身”,問一些太后的情況,吳昭訓一一作答,兩人說話的內容和語氣,聽在俞宛秋耳裡,竟像她們倆纔是太后身邊主要的侍疾人。
情況越來越不可思議了,太后雄霸後宮幾十年,培養了多少心腹,怎麼輪也輪不到皇后。就算別人見太后癱瘓失去了耐心,起碼聶懷袖不會。
那個平時不離左右,幾乎侍奉了太后一輩子的女人,怎麼現在反而不見了?
太后的寢房佈置得很溫馨,靠窗的茶几上放着盆栽的石榴,另一邊則放着水仙,透過半開的軒窗,丹桂和金桂間雜,橘紅與金黃絢成一片,濃香襲人。
可,越往裡走,味道越不對,是一種臭味,準確地說,是腐臭味,再濃烈的花香也掩蓋不了。
花香、藥味,再加上腐臭,混合在一起,簡直令人窒息。
俞宛秋不相信太后牀上會不乾淨,慈懿宮雖安靜得可怕,下人並不少,剛纔她們進來的時侯,房裡起碼有十幾宮女嬤嬤守着。
那麼,這種難聞的氣味,大概就是將要死去的人身上腐朽的氣息。這一瞬間,俞宛秋有了一種認知,莫非太后將不久於人世?
不管怎樣,必要的禮數是不能少的,俞宛秋在牀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聲音沉痛地說:“孫媳拜見太后祖母,太后病重若此,孫媳卻遠在千里之外,不能在病榻前盡孝,孫媳罪該萬死”
皇后親手扶起,嘆息說勸慰:“怎麼能怪你,你陪着太子上戰場,聽說在危急關頭,還親自指揮戰鬥,爲太子解危。太后平日最疼的就是太子,你幫了太子,等於幫了太后,太后只會感謝你。”
安撫好了兒媳,又轉向婆婆那邊,用無限欣慰地語氣說:“太后,您的孫子可出息了,只用了一年,就差點把樑國滅掉。今日他帶着大軍凱旋,南都的百姓夾道歡迎,那場面熱烈的,路上不知道擺了多少香案。這會兒他去金鑾殿面聖了,等下就會來看您。”
這時,吳昭訓端着藥碗走進來,皇后親手接過,一邊用嘴吹,一邊攪動着銀匙,在牀沿慢慢坐下。
吳昭訓則和兩個宮女一起,把太后扶靠在印着大紅牡丹的引枕上,果真嘴歪眼斜,口裡不時流着涎水,典型的中風症狀。
吳昭訓又在太后的肩膀兩邊塞上兩個小枕頭,在下巴處墊上吸水的兜布,皇后舀起一勺藥,先自己嘗過,再餵給太后,動作輕柔,目光溫暖,遇到太后吞嚥得比較順暢時,還會如誇獎小孩一般表揚幾句:“對,就是這樣,您今天比昨晚可強多了,昨天下午那一碗,兜子喝了一大半,您只喝了一小半,今天是您喝了一大半。再過幾天,您就能全部喝小,咱們不給兜子喝,讓它**。”
見俞宛秋聽得目瞪口呆,笑着打趣:“哦,臣媳知道了,您是看孫兒媳婦回來了,心裡高興對不對?唉,臣媳每天白天黑夜地侍候,趕不上太子妃過來看您一眼,您就偏心眼好了,只疼孫媳婦,不疼臣媳。”
吳昭訓手裡拿着帕子不停地替太后擦去嘴邊流水的藥汁,皇后一勺接一勺的喂,兩個人動作嫺熟,配合默契,顯然已合作多時。
作爲輩分最小的孫媳,沒道理婆婆侍疾,媳婦站一邊幹看的道理,俞宛秋幾番上前,要求替下皇后,都被拒絕了,同時奉送的還有愛憐與體貼:“你那麼老遠趕回來,累都累死了,哪兒用得着你呀,你別站着,小心腿痠,快坐下吧。”
說得俞宛秋寒毛倒豎,皇后對她的愛憐,和對太后的溫柔,一樣叫她吃不消。
喂完藥,又餵了幾口蜜水,然後是漱口水,這才撤下引枕,讓太后舒舒服服地躺下去。
有一瞬間,太后那雙沒有焦距的眼睛似乎朝她看過來,俞宛秋一激靈,趕緊湊過去再次問安,試圖跟她說話,沒得到任何迴音。不過,如果不是她眼花的,太后真的看了她一眼,仔細回味,又像是透過她在尋找什麼人。
她不禁懷疑,太后其實是有知覺,有意識的,就是糊塗的時侯多,清醒的時侯少,而且口不能言,無法表達。
皇后撫着俞宛秋的背說:“別難過,也許過幾天,太后就能開口說話了,到時候你再來好好陪她。”
吳昭訓放下紫色紗幔,回過頭說:“是啊,太后肯定會好起來了,太子凱旋歸朝,是大喜事,這喜事一衝,說不定太后今晚就醒過來了。”
皇后連聲附和,俞宛秋也只得應景地說了兩句吉祥話。
吳昭訓看了一眼漏壺,提醒道:“皇后娘娘,快午時了,您在錦華宮爲太子妃設的洗塵宴也該要開席了。太子妃遠道歸家,想必也累,還是早點領過筵席,早點回去歇息的好。”
“嗯,那太后這邊就先拜託你照看一下,我吃過飯就來替你。”
“不用,您這些日子累得夠嗆,左右現在也沒什麼事,您不如回宮歇歇午。有兒臣在這裡,還有那麼些下人,怕什麼。”
皇后卻很堅持:“你們人再多,本宮也要親自盯着才能放心,想本宮十七歲嫁進安南王府,到現在一晃二十年了,太后嘔心瀝血教導了本宮二十年現在太后這樣,本宮這心裡就跟螞蟻啃似的,就回到自己宮裡也睡不安穩,不如過來守着,我放心,你們也寬心,免得真有什麼事,你們沒有主心骨。”
“是是是”,吳昭訓忙斂衽致歉:“太后和皇后幾十年的婆媳情,綺如是什麼身份,敢跟皇后娘娘比。”
俞宛秋站在那裡,幾乎化身爲石,一切種種,都如此荒誕詭秘,讓她一刻也不想多待,只想儘快遠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