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序已至炎夏,俞宛秋近來都在同心殿的正廳起坐。那兒比內寢和次間軒敞,裡面傢俱也少,比較通風。趙佑熙命人在廳裡架起九尺長的巨輪扇,軲轆轉得越快,扇子風越大,就是很費人工,四人一班,半個時辰一換,光負責輪班轉扇子的,每天就要二十多人。
雖然現在太后對她的態度好轉了一些,不再存心挑錯,俞宛秋還是怕引起非議,太子殿下卻說:“東宮僕役兩百多人,才三個主子,他們都快閒死了,總得給他們找點事做。”
俞宛秋無意識地嘀咕了一句:“再怎麼扇,也是熱風。”跟現代的空調自然沒法比,可以讓室內一年四季保持恆溫,就是電扇也趕不上,人力轉不了那麼快。
當天下午,趙佑熙就讓人把冰庫裡的冰切割成小塊送過來。在那人工大風扇前擺上席子,席子上再放張小桌子,抱着堯兒搭冰塊“積木”。冰塊滑,搭着搭着就嘩啦一聲倒下來,把小堯兒樂得,奶都不想吃了。
有時候本來在一旁吃得好好的,聽見他爹那邊響起嘩啦聲,馬上鬆開奶頭扭過臉去看。年輕的乳孃巴不得當着太子殿下的面給小殿下餵奶,衣裳都不拉下來就想抱堯兒過去,俞宛秋怎麼會察覺不到她那點小心思?當年蘭姨還曾暗戀過她爹俞慕凡呢。最後,太子妃向太子下達指令:堯兒吃奶的時候,你不準發出聲響。
趙佑熙嘿嘿地笑着,讓冰塊在桌上四散滑落,自己順勢躺了下去。
俞宛秋放下手裡的茶,跪坐在他身邊,兩個人默默相對。她知道趙佑熙心裡煩,跟樑國的和談遲遲沒有結果,戰不能戰,和不能和,一切都處在膠着狀態,變成了雙方拼耐心,誰先撐不住,誰就輸。
趙佑熙年少氣盛,一心盼着上戰場,憑自己的本事開疆拓土,而不是比心眼,玩狡猾。他本性正直爽朗,跟他父親完全不同。雖然趙國跟樑國幾次交手都佔盡了上風,國勢日漸強盛,趙佑熙卻沒有真正開心過,因爲他覺得,這些都是父親的功勞,他自己只是跟着沾光而已,沒幫上什麼忙。
若他是個野心勃勃的人,也許會爲當上了太子而高興,可他不是,他今生所迷戀的東西只有兩樣:一樣是練武;一樣是他的小妻子。他只希望快點打敗對手,然後就功成身退,每天窩在家裡安心練武陪老婆,過着逍遙似神仙的日子。
俞宛秋用凌絹沾上冰水,輕輕在夫君頸間擦拭,希望能緩解一點他的躁熱與焦慮。
堯兒吃好了奶,急着要回到父親身邊看他“搭積木”,可惜父親沒時間陪他玩了,前面已經來人通知:“殿下,皇上請您過去議事。”
看着趙佑熙遠去的身影,俞宛秋心裡明白。他們的悠閒日子結束了。
趙延昌有個習慣,每次讓兒子擔負什麼重要任務之前,都會先放他幾天假,比如在回望谷的那三天,這次,也剛好是三天。
上京,樑國皇宮,紫極殿的翠微閣,那裡同樣有冰塊,有巨輪扇,然而樑孝帝的心卻像置身在殿外的驕陽下,心裡那股無名火越升越高,恨不得把書房的東西全砸了,再在地上踩個稀巴爛。
他以爲只要幾天就能踏平的南府,此刻一片繁華,百姓安居樂業,他派出的幾十萬大軍,死的死,傷的傷,剩下的全關在俘虜營裡,等着他求和搭救。
聽說趙氏家眷回返南府的時候,百姓夾道歡迎,人人歡欣鼓舞,他們明明是叛匪啊,爲什麼南方的百姓反而心向他們,對朝廷軍隊的慘敗無動於衷,甚至求之不得?他自問沒做過什麼對不起百姓的事情,爲什麼他們要背叛他?
強忍住惱怒和失落,樑孝帝隨手拿起幾份奏摺準備批閱。打開一看,居然全是彈劾沈湛的,說他提出拖延之法,實際上是在幫趙逆。被俘的軍人長期羈留安南不歸,使得百姓對朝廷心生怨望,即使一再提高軍餉,仍募不到兵勇。因爲他們怕朝廷出兵後,被俘的軍人再也回不來。
以京兆府爲例,原準備十天之內募齊三萬人,現在二十多天過去了,報名的尚不足一萬,最後只得強行按戶頭分配,凡是一戶有兩名男丁的,必須有一男服兵役,否則要交納高額保稅。如此一來,兵勇是募齊了,百姓對朝廷的不滿更加劇了。
有一份奏摺很不客氣地指出:百姓之子亦是人子,若僥倖於血戰中逃得一命,卻只能流落異鄉,不能迴歸故土,誰還肯送子上戰場?
樑孝帝相信沈湛沒有私下裡跟趙氏勾結,因爲他妹妹現在是昭儀,他的外甥是皇長子。將來很有可能是皇太子。樑孝帝也知道,那幾個彈劾沈湛的人,都是宮裡幾個心懷嫉妒的嬪妃指使的。可沈湛提出的辦法,確實有很大的漏洞,儘管他當時講得頭頭是道,聽起來無懈可擊。
樑孝帝還記得當時的庭議上,沈湛爲他的“拖延”之法陳述了兩點理由:
其一,朝廷需要時間組織第二次大規模進攻。
其二,被俘的軍人留在南邊,留得越久,安南負擔越重。因爲趙逆既然對天下人宣稱要優待俘虜,就得確保他們的人身安全,還得讓他們吃好住好,那麼多俘虜,每天光是米糧就得要多少擔。到不堪負荷時,趙逆只能放寬條件,反過來求朝廷早早簽下和約。
正是第二個理由讓樑孝帝決定支持沈湛,一羣不中用的廢物,就讓趙逆幫着養好了,接回來也是浪費了朝廷的軍糧。
那些家裡有人被俘的百姓會有牴觸情緒,原就在他的預料中,可嚴重到招募不到兵勇,卻是他始料未及的,樑孝帝恨恨地想:世道變了,人心不古,國君有難,百姓不是該前赴後繼地效死嗎?古往今來,有多少忠臣義士的故事,怎麼輪到他當皇帝,只因爲沒及時接回俘虜,百姓就要捨棄他這個國君,連兵都不當了。
說來說去,趙氏父子纔是罪魁禍首。正所謂“一粒老鼠屎,攪壞一鍋粥”,就是因爲他們謀反,才使得人心浮動,綱常崩壞,現如今,北方草原和東北幾個藩鎮都在蠢蠢欲動,西北的靖王府,聽說已經擇定了登基之日,好像就是今天。
秦決!一想到這個名字,樑孝帝的牙齒就咬得格格作響,比起趙氏父子,他更恨這個人!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戳其骨揚其灰,讓他永世不得輪迴。
趙家那兩個人原本就是死對頭。他也曾數次派殺手追殺他們,他們會謀反倒也情有可原。可秦決呢,他明明是自己一手提拔起來的心腹,最後卻給了自己最致命的一擊!若不是秦決,朝廷軍隊怎麼會敗得如此之慘!
咔嚓,手裡的硃筆斷成了兩截,樑孝帝這才驚覺,他把硃筆當成了恨之入骨的秦決的脖子。
“皇上,沈昭儀來了。”總管太監阮祥在門外稟道。
“不見,除了孫恪靖,朕誰都不見。”
話音未落,身着茜紗籠煙裙的沈昭儀出現在御書房門口,手裡端着一個小小的托盤,笑盈盈地說:“誰又惹得皇上生氣了?大熱天的,小心上火,臣妾給您熬了雪耳蓮茸湯,用井水湃過,冰冰涼的,您喝一點吧。”
對於這位誕育了皇長子的沈昭儀,樑孝帝雖然談不上愛,卻也一向看重。一個三十歲的男人,尤其是三十歲的帝王,沒有兒子,是一件非常嚴重的事情。眼看三十歲壽辰將近,他一度患上了很嚴重的失眠症,懷疑自己是不是身體有缺陷,就在這時,沈昭儀爲他生了個兒子,解了他的燃眉之急。後來因爲朝廷首戰失利,皇長子的彌月慶典也只是草草而過,他對沈昭儀母子,憐愛之餘,還有一層愧疚在。
諸多原因融匯起來,即使是盛怒之下,沈昭儀硬闖進來,樑孝帝也沒說什麼,還親手接過了她端來的甜品。
宮裡有不少嬪妃向他哭訴,說沈昭儀仗着是皇長子生母,在宮裡氣焰熏天,連皇后和四妃都不放在眼裡,多次衝撞。他略略薄責過幾次,並沒有給予實際處罰,只要不是太過分,不鬧出大亂子來,都在他可以容忍的範圍內。
可他很快就發現,有些女人是縱容不得的,趁他坐回御榻喝甜品的功夫,那女人竟然跑到御案上翻起了奏摺,還公然拿着一本彈劾她哥哥的摺子舉到他面前說:“皇上,這個人居然污衊朝廷大臣,絕不能輕饒!”
樑孝帝本來漸漸平息下去的無名火再次騰騰昇起,放下手裡的汝窯青釉盞,要笑不笑地問:“愛妃是打算幫朕批摺子呢,還是教朕怎麼處理朝政?”
若是個知進退的女人,趕緊跪下說“臣妾不敢”,興許他會看在皇長子的份上饒她這一回。
可惜,牛牽到宮裡還是牛,沈昭儀只是眼睛閃了一下,繼續大言不慚地說:“臣妾沒那個意思,可這個吳忠銓真的太過份了,怎麼能……”
砰!青如水,潤如玉的汝窯青釉盞變成了碎片,沈昭儀的蠢話也嚇得憋了回去。
“阮祥!”樑孝帝大喝一聲,阮祥匍匐在地,聽皇帝念着最新口諭:“傳朕旨意,虢奪沈氏昭儀封號,降爲才人,皇長子着皇后撫養。”
————————分隔線——————————
今天家裡有客,所以更新晚了點。
如果今天來不及二更的話,明天三更補上。
麼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