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雲路前後兩任妻子都遭受斷腿之厄,本爲巧合,理由也各不相同,卻在茗香的故意誤導下,成了壓垮孔四姑娘的最後一根稻草。
越是頑固之人,一旦你攻破了她的堡壘,她交代起來越是徹底。看着手裡一大摞“罪證”,聽着茗香口若懸河的複述,俞宛秋在心底暗哂:皇后娘娘,如果我把這些交到晴天朗日閣的御案上,您猜皇上會怎麼說?
他的中宮皇后,爲了幾個錢,將人引薦入宮做樂師,這個人還形跡可疑,刻意模仿皇太子的手跡,並與東宮暗衛早就鎖定的一個樑國細作有往來。
如果存心在這上頭做文章,皇后都夠得上串通姦人賣國的罪名了。
即使不是如此,能賣樂師職位,也就能賣其他官位。賣官鬻爵,在任何朝代,都是重罪。
幸虧皇后一直不得寵,手裡資源有限,翻不起什麼大浪花。可性質之惡劣,是改變不了的。
深知此事非同小可,俞宛秋遲遲拿不定主意。
把手裡的東西交出去,皇上盛怒之下,對皇后必有處罰,問題是,這處罰會有多重呢?
若只是怒斥一番,讓皇后從此禁足反省,讓她再沒心思和能力對付自己,倒也算達到了目的。糟糕的是,太后病廢,後宮非得有人打理,皇后再一禁足,豈不是讓張賢妃之流撿了個現成的便宜?
更嚴重一點,皇上氣得把皇后遷離中宮,讓她去別院存身,甚至乾脆廢掉這個他厭棄了二十年的皇后,作爲兒子的趙佑熙將如何自處?他的太子寶座是很穩,即使換個皇后,暫時也威脅不到他的地位,可架不住心裡彆扭,更怕經年累月,皇上會慢慢受到蠱惑,變了心意。
俞宛秋撫額長嘆,處理婆媳關係最難的就在這裡:打折骨頭連着筋,皇后和太子,從某種意義上,也是一損俱損、一榮俱榮的,稍有不慎,就可能“殺敵一千,自損八百”。
靜聽茗香說完,俞宛秋一面規整桌上的材料一面吩咐:“今天的事,不要對任何人提起,錢太太那邊都交代清楚了嗎?”
茗香斂衽回道:“奴婢狠狠敲打過錢太太,她不敢亂說的。至於楊太太,她比您更怕這事兒穿包,女兒跟男人私奔,多大的醜聞啊,真傳出去,一家子都跟着沒臉。”
俞宛秋點點頭:“要說起來,孔家也夠硬氣了。換一戶人家,女兒奔都奔了,名節已毀,多半會捏着鼻子認了這門女婿,甚至給他們補辦一場婚禮,再補送一份嫁妝,不是有句話,叫‘一牀錦被遮了羞’。”
茗香不屑地說:“如果沒有今天這一出,您以爲孔家不會?秦雲路和孔四姑娘的房子那樣偏僻,錢太太不過一尋常居家婦人,她是如何找到的?還不是楊太太放心不下女兒,先暗地裡派人找到具體位置,再委託錢太太出面照看,又送東西又送銀錢,就怕女兒在外面吃苦。不過是一時抹不開面子罷了,再過些日子,照樣走動起來。”
俞宛秋失笑道:“瞧我這死心眼,還不如茗香看得透徹。秦雲路閱歷廣,心機深,想必也是看穿了孔家這一點,纔敢拐走人家嬌滴滴的女兒。”
“您每天那麼忙,多少大事要操心,哪有工夫想這些,不比奴婢,手裡就接了一樁案子,自然要多費些心思”,茗香先謙虛一番,才附和道:“秦雲路若真不想給孔家找到,早帶着人遠走高飛了。明知太子妃不待見他,情願掏血本投靠皇后,也要死賴在南都,不就是捨不得孔家這座金礦嘛。”
俞宛秋深以爲然:“當初他娶程綺玉,是指望能得到威遠侯沈府的助力,沒想到竹籃打水,一點好處沒撈着,反落得深陷牢獄。好不容易從牢裡掙出命來,趕緊甩掉程綺玉走人,程綺玉又陰魂不散,千里緝夫,追得他無路可逃,只得辣手摧花。再搭上孔四姑娘,看中的同樣是孔家的財勢,如果他帶着孔四遠走他鄉,失去了根基的孔四對他還有什麼意義?照樣成了跟程綺玉一樣的累贅。”
雖然程綺玉爲人很不地道,每想起這兩個人的孽緣還是自己牽起來了,俞宛秋就覺得愧疚。都只怪那時候日子太封閉,對古人的道德水準估計過高,尤其對魏無涯這種表面上看起來瀟灑出塵的琴師,看法忒不切實際,比如,把他往奏出高山流水的俞伯牙鍾子期身上聯想,以爲是什麼有情有義的民間藝術家。結果證明錯得離譜,魏無涯的琴音再飄渺,也掩蓋不了他趨炎附勢、薄情寡義的本質。
正由於這點愧疚,俞宛秋容忍了程綺玉的種種無禮乃至陷害,反正她只那麼大本事,也不曾真正傷害到自己,後來更是害人不成反害己,弄得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太子妃,太子殿下回來了”,素琴輕叩窗棱回稟。
事涉機密,屋內只留了茗香一人,屋外則由素琴把守。
“知道了”,俞宛秋把所有的材料都掃進抽屜,起身走出遂初堂,把趙佑熙迎進同心殿的正廳坐下。
素琴端來早就準備好的醒酒湯,俞宛秋伸手接過,趙佑熙就着妻子的手喝了半盞,扯着禮服的領口嚷:“好熱,好熱。”
俞宛秋哄着說:“那我們進裡屋去,你脫了外面的衣裳睡一覺。”
趙佑熙扶着她的手站起來,眼睛卻四處張望:“堯兒呢?”
俞宛秋告訴他:“堯兒在怡慶殿,等你睡醒了,我就把他抱過來。”
趙佑熙這一覺睡到了戌末,初更已過,二更將至(晚上九點),循聲追到怡慶殿,寶貝兒子已在妻子的搖籃曲中星眼朦朧,連“飛飛”和“騎大馬”都沒勁玩了。趙佑熙只能陪坐在牀邊,等兒子完全睡沉了,才拉着妻子的手去餐廳享用差不多是宵夜的晚飯。
吃到一半,趙佑熙忍不住問:“剛進來時見你臉色不好,怎麼啦?”
俞宛秋猶豫了一下道:“等你吃完了,我給你看些有意思的東西。”
秦雲路僞造的那些信函,還是直接交給趙佑熙吧。如果他決定向皇上和盤托出,就必然考慮清楚了,準備接受一切可能的後果。如果他想瞞下來自己處理,俞宛秋也沒意見,即使拋開一切利害關係的考量,皇后畢竟是他的生身之母。
誰知晚飯沒吃完,慈懿宮那邊就來了人,說太后突然又吐又泄,吳昭儀不敢隱瞞,派人分頭向皇上、皇后和太子報訊。
夫妻倆丟下碗筷匆匆登車而去,在慈安門迎頭遇上皇后的鸞轎,皇后一臉倉皇地問守門人:“太后如今怎樣了,皇上可有趕來?”
守門人回道:“皇上已經帶着太醫進去了,至於太后的病情如何,奴才實不敢妄言。”
俞宛秋心道:您向守門人問病,他答得出來纔怪。
趙佑熙下了車,態度冷淡地跟皇后問安,伸出手正要攙妻子一把,忽聽皇后在那邊發出痛呼:“哎喲”
做人子女的,遇到這種情況,心裡再有氣,也只得過去探看。皇后拉着兒子的衣袖,皺緊眉頭說她崴了腳。
趙佑熙要傳太醫,皇后卻催着他:“你快去看太后吧,別在這裡磨蹭了,我就是扭了筋,自己活動活動就沒事了。”
俞宛秋心知事有蹊蹺,皇后好像是故意等在這裡攔截自己的,不如暫且順着她,看她到底弄什麼鬼,故而幫着勸:“你先進去,我扶着母后慢慢走。”
待趙佑熙的身影消失在慈懿宮的大門裡,皇后又哀叫一聲道:“不行了,腳踝那裡痛得很,實在走不動道,麻煩太子妃陪我就近找個房間,讓曾嬤嬤揉揉再走。”
俞宛秋依言而行,在守門人的值班房裡坐定,曾嬤嬤隨便揉捏幾下就被皇后打發出去,讓她找冰來敷。
冰庫離此七八里,俞宛秋好笑地看着曾嬤嬤唯唯諾諾地退下。
“秋兒……”
彷彿皇后有瞬移的能力,已經把冰庫移置眼前,讓俞宛秋打了個寒顫。
天可憐見,人家爹孃去得早,長這麼大,還沒人叫過她秋兒呢,連趙佑熙都不曾如此噁心。
“秋兒……”
俞宛秋忍無可忍,開口截斷她的下文:“您想問秦雲路的下落是吧?”
秦雲路從演出現場離開就被她的人帶走了,現在秘密關押在一個地方。
既然捅破了窗戶紙,皇后也懶得裝親熱了,沉下臉問:“他一個彈琴的樂伶,不知怎麼開罪了咱們尊貴的太子妃?”
俞宛秋微微一笑:“臣媳看他不順眼,算不算理由?”
皇后差點噎住,半晌才怒道:“你身爲儲妃,將來要母儀天下的人,凡事都要合乎規矩禮儀,謹言慎行,爲天下臣民做表率,怎可恣意妄爲?”
俞宛秋起身聆訓,態度十分恭敬:“母后教訓得是。臣媳只是有一點不明,還要請母后賜教,若一國之後,公然賣官鬻爵,算不算‘恣意妄爲’,還有沒有資格母儀天下?”
見皇后色變,繼續問道:“若賣官於敵國奸細,又該當何罪?”
皇后猛地站起,戴着金玉護甲的手顫巍巍地指向兒媳:“你胡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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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媳有沒有胡說,等皇上看過證據,自有公斷。”
“你敢”
“母后連殺手都敢派,臣媳若還姑息養奸,豈不是自尋死路?”
“那些殺手不是母后派的。”
“母后,他們當晚就被太子抓獲,一一招供無誤,皇上也知道了。”
皇后的眼底這纔出現了驚恐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