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樊都皇宮原屬於樑瑾瑜的書房裡,趙佑熙難以置信地看着手中剛收到了線報。
他知道樑瑾瑜是個厲害人物,輕易不能摧折,卻沒想到此人強悍到了這種程度竟然只用十天時間就攻下了號稱“銅牆鐵壁”的上京,把殺兄篡位的樑末帝變成了階下囚。
早知如此,他該再緩些日子,等靖軍徹底斷炊了,再拿下樊都,看他還有什麼轍。
不過樑瑾瑜是“打不死的蟑螂”型,總有辦法從困境中掙出一條血路。趙佑熙原也沒指望僅靠攻破樊都就徹底擊垮樑瑾瑜,最起碼,他現在還佔着衢、壽、衛、定四州的大片土地,憑着這片新佔領地,也可以負隅頑抗很久。
俞宛秋親手端着托盤走進來,裡面都是樊都特產,一壺紫米香芋露,一碟金粒玉帶糕,一碟香酥貓耳朵。趙佑熙起身接過托盤放在茶几上,陪她一起在客位就坐,含着笑說:“把你表哥和表妹都送走了?”
俞宛秋點點頭:“我本來要送他們舉家歸故里的,那兄妹倆自己提出要追隨樑瑾瑜,我索性好人做到底,給他們找了兩輛車子,這會兒已經出樊都了吧。”
趙佑熙喝了半盞濃郁甘醇的香芋露,又吃了兩塊玉帶糕,方開口問:“全都去了?”
俞宛秋一面往他的琉璃盞裡續上飲品一面說:“沒有,四舅舅不肯,說要帶着人回老家,準備過幾天再動身。”
趙佑熙告訴他:“你四舅舅昨晚來找過我。”
“找你幹什麼?”
“他說,樑瑾瑜這次出征之前,就已經開始冷落何紹文,走之前也沒任命他當輔政大臣,擺明了不再信任他。何紹文自己不悟,只當被人進了讒言,指望靠這次千里追隨,讓樑瑾瑜疑心盡去,重新重用他。”
“所以,他希望你留下何紹文?”
“正有此意。”
“你的意思呢?”
趙佑熙沉吟道:“要說你這位表哥,也算得上是位人才。他寫的《新政十八要》,《改制事疏》我都看過,確實很有見地,其中很多條款,我們趙國同樣可以借鑑。可有個大毛病,‘自視甚高,目下無塵’,他二十六歲做知樞密院史,二十七歲成了樞密院史,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爲靖國朝堂第一權臣,根本不把那些靖王時代的老臣放在眼裡。這次他的新政之所以失敗,操之過急只是一個方面,更重要的原因是,他把那些老臣都得罪光了,沒人支持他。老臣們在新朝廷是很憋屈,鬱郁不得志,可他們的根扎得深,在靖國朝野都有巨大的影響力。何紹文隨樑瑾瑜從樑國叛逃過來,除了一個樑瑾瑜,在靖國沒有任何根基。”
俞宛秋點點頭:“何家老宅在兗州,若按地域,他們是地地道道的趙國人。”
“何家除了這一支,其餘留在老家的,都是我國臣民”,趙佑熙接着給她解釋:“這樣一個外來者,僅靠皇帝的寵任,在朝堂上作威作福,不知積了多少怨,從朝臣到百姓,都巴不得看他的笑話,他的新政怎麼可能成功。”
俞宛秋嘆道:“都說‘外來的和尚好唸經’,對外來的能臣卻這般見棄,可見這世上,最難駕馭的就是人心。”
趙佑熙對此不完全贊同:“還要看個人,如果何紹文不是那麼恃才傲物,爲人處世能稍微圓融點,憑着樑瑾瑜對他的寵信,應該很好‘唸經’的。”
俞宛秋若無所悟:“聽你的口氣,對我這位六表哥,殿下您是賞識有之,但無意納賢,寧可敬而遠之?”
趙佑熙知道她跟何家人沒什麼瓜葛,講話無須避嫌:“父皇總說,要廣納宇內有爲之士,不拘一格徵賢才。如果何紹文願意,把他弄到翰林院做侍講,或進通政院做個四品主事,甚至三品侍郎都是可以的。但……”
俞宛秋雖不懂官場之學,僅從人情常態上推理,也明白了趙佑熙的言下之意:“作爲一個曾任正一品樞密使的人,何紹文太高,進了趙國朝堂不好安置,低了他瞧不上,高了不可能。”
“就是這意思。”
“現在不用煩惱這問題了,他走了。”
趙佑熙卻問:“你送他何紹文走的時候,有沒有發現他躊躇觀望,欲言又止?”
俞宛秋作勢驚呼:“咦,你好厲害,都能看透人心了。”
趙佑熙笑道:“其實我是從你四舅舅的表現中猜到的,你四舅舅名爲辭行,實則希望我能留用他兒子。何紹文那樣聰明的人,會看不出樑瑾瑜對他的態度?他嚷着要走,不過是做姿態給我們看,如果我肯用高官厚祿挽留他,他就順勢留下。樑瑾瑜孤軍遠征,能在上京撐多久還是個問題,他投奔過去幹嘛?何況他已經失寵了。”
兩人閒聊了一會,趙佑熙見俞宛秋的眼神始終在書房四周打轉,不悅地瞪了她一眼說:“別看了,能找的地方我都找過,這裡沒有。”
他步入樑瑾瑜的御書房後,第一件事就是找那本原稿,但一無所獲。
當然,如果被他找到,也早毀屍滅跡了。總之,俞宛秋永遠別想看到就是了。
他招來所有的宮侍詢問,都說樑瑾瑜確實有一本親筆寫成的手稿,平時寶貝一樣放在左手第一個抽屜裡的,得空就拿出來看看,現在那兒卻空了。
趙佑熙滿不是滋味地想:莫非樑瑾瑜竟隨身帶着的?
光是這想法本身就讓他酸倒了牙齒,兼摔碎了御案上的一隻黑玉古硯。
…………
原稿確實被樑瑾瑜帶走了。
出征之前,他在御書房裡收拾需要隨身攜帶的重要東西,第一個動作是拿起御印,第二個動作,竟然是取出那本文稿。
短暫的懊惱後,樑瑾瑜決定聽從自己內心的聲音,把文稿揣進了懷裡。
戎馬倥傯,轉眼幾月過去,他忙得沒空料理自己的心情。直到“黃昏誓師”那天,他纔在深夜的燈下,拿出文稿翻閱撫摸。
那夜剩下的時間,他沒有再睡,也沒召集部將議事,甚至想都沒想接下來的戰鬥會有多艱苦卓絕,似乎萬緣皆已放下,心中惟餘一本文稿,和與文稿相牽繫的那位遠方伊人。
天將明時,他招來張順,把案上的一隻箱子推給他說:“等我們開始攻城,你就悄悄帶着這個走。箱子裡的銀票和珠寶,你按裡面的地址送去一部分,剩下的,除了留給自己做下半輩子的養命錢外,朕希望你能替朕把這本文稿刊印出來。”
張順哭着不肯走,樑瑾瑜厲聲道:“朕把自己最珍貴的東西都託付給你了,你不走,是想叫朕死不瞑目?”
張順死命磕頭:“陛下一定能在十天內攻下上京的”
樑瑾瑜嘆道:“朕也希望如此.但,凡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有時候不得不做兩手準備。”
最後的結果,上京攻下不久,書也刊印出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