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夜的雨,第二天倒是個好天氣。俞宛秋怕人笑話。清早照常起牀,在院子裡看她剛種下的花苗,有的已經被急雨砸死了,有的卻越見茁壯,葉子格外翠嫩可愛。
趙佑熙誤中機關的地方,也被大雨沖洗得不留一點痕跡,若非身體上還滿布着斑斑瘀痕,她仍會當昨天經歷的一切都只是一場夢。
擡眼望去,晴空如洗,空氣清新,除了略有些睡眠不足的倦怠,和身體某幾處被吮吸過度,摩擦衣服時會產生觸痛感,其他的,都還好。
早飯剛吃完,趙佑熙的飛鴿傳書就來了,然後一天數趟,那隻可憐的鴿子怕又要累壞了。
第一封信,他說,他平安到達,勿念。讓她好好休息,乖乖等待。
第二封信,他說,他睡了一覺起來,讓人重新上了一遍藥,傷口沒化膿,讓她別擔心。
第三封信,他說,我很想你,等我從上京回來,咱們就成親。
俞宛秋當場紅了臉,這是自他們認識以來,他第一次明確地表白心跡,卻不是“我喜歡你”,“我愛你”,“你嫁給我好嗎?”,而是霸氣十足地宣佈:“等我回來,咱們就成親。”
她恨不得問到他臉上去:“拜託,你都沒求親,就成什麼親啊?我有說要嫁給你嗎?”
蘭姨見姑娘望着世子的信只管發呆,臉上的表情也豐富得很,忍不住問:“世子都說了些什麼?”
俞宛秋正出神地想着信的內容,一時沒注意,隨口答道:“他說,等他從上京我們,我們就……”最後兩個字趕緊嚥了回去。
蘭姨已經聽懂了,頓時大喜過望:“就娶你對不對?”
“嗯!”對自己的乳孃。她也沒必要死賴到底。
蘭姨站起來蹲身爲禮,笑嘻嘻地說:“恭喜姑娘,不,是恭喜世子妃!”
俞宛秋都快被她臊死了,從椅子上彈跳而起,後退幾步閃回自己屋裡,羞急地嗔着:“別亂說,這話要讓人聽到,我沒臉做人了。”
蘭姨笑着跟了進去:“這是好事啊,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俞宛秋把激動的乳孃按到椅子上坐下,神情嚴肅、語氣鄭重地說:“我很後悔,不該口快把這事告訴你,八字都沒一撇,曉得將來怎麼樣。既然你已經知道了,務必要替我保住這個秘密,即使那四個丫頭回來也不要說,就你知我知,好嗎?”
蘭姨馬上說:“放心吧,我還沒那麼糊塗。就是因爲這裡只有我們倆,我纔敢說笑一下,真有其他人。保證提都不提。呃,既然已經在世子這裡過了明路,那幾個丫頭,明兒就派人接回來吧,你也好有人服侍。”
俞宛秋原本也是這樣打算的,如今卻沉吟起來,因爲她想起了戚長生勸諫世子的話:“太妃還在南府,如果姑娘的消息傳到她耳朵裡,屬下就那麼幾個人,怕不能護得姑娘周全。”
戚長生是王府的人,對王府幾位主子的行事作風肯定有相當的瞭解,這番話,連世子聽了都會強忍住跟她相認的渴望,可見並非只是危言聳聽,太妃很可能是位可怕的人物。
聽說老王爺三十多歲就去世了——也有人說是被暗殺的——現任王爺年輕時又荒唐任性,整天鬥雞走狗玩女人,基本不幹正事,是太妃撐起這個家,讓安南王府度過了最艱難的歲月。直到世子降生,王爺也開始收心打理日常事務,安南王府這才重新興旺起來。
越想越擔心,俞宛秋也不敢隨便接人了,對蘭姨說:“還是再等幾天吧,不能大搖大擺地一次性接出來,怕引起太妃懷疑。你去把戚長生叫來,我跟他商量一下。”
戚長生很快就來了,聽了俞宛秋的想法,戚長生也表示:“姑娘顧慮得對,小心駛得萬年船。”
俞宛秋朝他笑着說:“我倒是有個主意。就不知道行不行得通。”
戚長生一拱手:“姑娘請說。”
俞宛秋便道:“她們是世子派人送過去的,作爲世子已逝紅顏知己的侍女,這身份在別苑肯定挺敏感的,一舉一動都有人關注。現在世子不在,如果別苑裡有人欺負她們,她們哭哭啼啼地請辭,說要回家去,你看這樣行嗎?”
戚長生點了點頭:“可以試試,只是這‘欺負’的人選不好找。”
俞宛秋不緊不慢地說:“世子手下能人輩出,有半夜裝鬼的,有輕鬆栽贓的。啊,不好意思,你別誤會,我的確認爲,這樣的人,也是難得的人才。所以,只是在攬月山莊找幾個會‘欺負’丫頭的人,應該不是什麼難事。”
戚長生躬身道:“姑娘不必介意,世子的手下,就是姑娘的手下。”意思是,你諷刺世子的手下乃“雞鳴狗盜之輩”,等於是在諷刺自家人。俞宛秋突然發現,以前小瞧了戚長生。他決不只是一個簡單的武夫,人家也是擅辭令,有辯才的。
於是破顏一笑道:“好吧,既然你是我的手下,那我就把這件事交給你去辦,四個丫頭都要接出來,還不能驚動太妃,辦得到嗎?”
“是,謹遵姑娘吩咐。”
戚長生走後,俞宛秋努力讓自己靜下心來,練了幾頁字。剛要擺上晚飯,薛凝碧來了,於是留她一起吃過,兩人坐下敘話。
薛凝碧說:“也沒什麼事,就是聽說你病了,特地過來看看,你還好吧?”
俞宛秋答道:“就是着了點涼,其實還是偷懶,要撐着一點,也能去的。”
爲了表示虛弱,俞宛秋此刻是半倚在一張美人榻上的。蘭姨是個聰明人,剛吃完飯,就拿過一張軟枕放在榻上,煞有介事地扶起俞宛秋說:“姑娘還是去那邊躺着吧,等下又該頭暈了。”
薛凝碧見奶媽這麼着慌,也只當她真病了,忙攙起另一隻手臂,和蘭姨一起把俞宛秋扶到榻上躺好,這才坐在邊上繼續說話。
俞宛秋的臉色也確實比平時蒼白一些,被強悍的世子啃了半宿沒住嘴,就算出力的不是她,起碼也跟着熬了半宿沒睡覺吧。看來她以後要加強鍛鍊,不然跟着那麼一個精力旺盛得可怕的男人,她的身體只怕吃不消。
薛凝碧帶來了一包點心,走的時候,俞宛秋反而回給她兩大包,都是從落雨軒帶回的,那是她的鋪子,她想要多少就有多少。當時本來就有帶些給薛凝碧的打算,小牛不在,她這陣子委實辛苦。自己呢,前幾天還每天去看看,自從送了小牛的船,被世子發現行蹤,白天要等着他的信並及時回信,晚上要等他的人,估計又有兩三天得裝病留在家裡了。
薛凝碧沒有表現出任何的不滿。兩人依然相談甚歡,上次那件事,作爲兩個人之間的一個小波折,看來已經翻過去了。
俞宛秋一直都是理解她的,一個在外面闖蕩的女人,活得很不容易,所以想有個根基。比如,有半間店鋪的所有權,這樣纔有家的感覺,不然總像飄萍,沒有歸宿感。
但不能因爲理解,就把自己的財產拱手送人。嚴格說起來,買房開店的錢,並非她自己賺來,而是父母遺留的,她不能把父母留給她的財產大手大腳地散漫掉。她與人合夥做生意,可以讓利,但不是無限度的,她有自己的底線。
而薛凝碧,在最初的不愉快後,也應該意識到了,有些想法是不切實際的。你想要房子,可以通過好好經營店鋪,努力賺錢,然後再去購置,不能倚靠朋友的慷慨。
朋友之間也是需要磨合的。無非是在適度的爭執後,試探對方的底線。然後謹守分際,在不傷害對方的前提下,爭取自己的利益,這樣的關係纔是成熟的,可持續發展的。
以前在沈府的時候,她們的交往其實流於表面,見面了互相笑笑,偶爾聊聊女人心事,因爲不觸及任何利益,所以沒有任何衝突。那種關係,看起來溫馨,其實脆弱。
她一直沒問薛凝碧,爲何答應了帶她的侍女離京,臨到頭又失約。她以爲薛凝碧會自己解釋,可她沒有,俞宛秋也沒追問,事情畢竟已經過去了,也沒造成什麼不好的影響。對朋友,她自認並非苛求的人。
薛凝碧走的時候,俞宛秋送到二門,本來準備一直送到大門口的,薛凝碧攔住她說:“好了,別出去了,外面風大。”
那一刻,她眼裡的關心是真誠的。
俞宛秋回頭的時候,卻滿臉憂色,因爲,世子自酉時來過消息,就一直沒音訊了,戚長生已經帶着人去城門口迎候,此時已是酉時六刻,昨天這個時候,世子已經來了。
亥時,她告訴自己:今天風大,船開出去很遠了,他就算要來,也會比昨天晚得多。
子時,她告訴自己:今天風很大,船開出去很遠很遠了,超過了五百里,他沒辦法來了。
寅時,她告訴自己:不要慌,他沒事的,真的只是太遠了,沒辦法趕回來。
卯時,她睜着通紅的眼睛,招來同樣滿眼血絲的戚長生,她一言不發地詢問,戚長生一言不發地搖頭。
辰時,她再次招來戚長生,對他說:“你知道船的停泊地點,你這就帶着人去追,騎着快馬日夜趕路,沿路打探,有消息就傳回來。”
戚長生領命而去,她心急如焚地等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