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牛家住的房子是俞宛秋買下相贈的,記得當時花了四百兩銀子,比她自己在青石街的房子便宜了五十兩。
兩套房子面積差不多,都是二進,每進三正兩偏,前院後院加天井。
青石街的房子勝在臨河而建,視野開闊,街道齊整,裡面的裝修比較講究。小牛家的房子則在鬧市區的小巷,前面有個大菜場,房子陳舊,環境又複雜,其實並不宜居。
但小牛自己喜歡,說這裡離雙姝館近,方便他照顧父母;再者,常家人一輩子在水裡討生活,一旦有機會在陸上買房子,就想離水遠點,常伯的老風溼,也的確需要乾燥點的房子休養。
一年多未至,常宅原本陳舊黯淡的外牆粉刷一新,大門上貼着喜慶的紅對聯,門兩邊掛着大紅燈籠,一個寫着“喜結良緣”,一個寫着“天作之合”,門前圍滿了人,個個伸長脖子望着路口。
俞宛秋的車還沒停穩,那些人就跪下了,本來嘻嘻哈哈的幾個丫頭,立刻拿出東宮女官的派頭,讓人家“免禮”,“平身”,神態之莊嚴,叫人肅然起敬。
這倒也罷了,最誇張的是,從常家正堂到馬車停驊處,居然鋪上了紅地毯,而且一看就是新的,紅得耀眼。
踩着耀眼的紅地毯,拖着禮服的長尾巴,俞宛秋頭痛地發現,紅毯兩邊跪伏的客人中,很有幾個穿官袍戴官帽的傢伙。
事已至此,她惟有扮演好別人期待她扮演的角色:走到正堂升座,接受所有人的正式朝拜,官位高的領着官位低的,年紀大的領着年紀小的,關係較近的領着關係較疏的,男的領着女的……
一批拜完又來一批,也不知有多少人,她稍微有點印象的,除了常家大哥大嫂外,就是蘇城的知府和守備,以及他們龐大的眷屬隊伍。
看架勢,當地官員的家屬們是想給她當陪客的,但她實在不想應付這些人。她是出來做客散心的,不是來搞夫人外交——即使搞夫人外交,這些人也不夠格。
好不容易退回到隔壁的休息室,俞宛秋再次驚愕地發現,連這裡也佈置成了太子妃專用廳。她可以肯定,裡面的擺飾絕對不是常家的,光案上一個花瓶,常家就買不起。
須臾門簾掀開,常家九口人走了進來——常伯的大兒子和大兒媳半年前帶着四個孩子前來投奔,千恩萬謝的,又要拜下去,這回被素琴她們拉住了。
常伯和大牛小牛因爲是男人,只說了幾句客套話就帶着孩子退下了,留下常大娘和大牛媳婦作陪。可她們那麼拘謹,再三讓座,也只敢側身坐在椅子一角,隨時都會掉下去的樣子,讓俞宛秋看得替她們累,交談更是彆扭,明明是鄉野村婦,偏偏努力用敬語和官話,說的人累,聽的人更累,對彼此都是折磨。
早在貴賓館接待常家兩老時,俞宛秋就遺憾地發現,他們之間的關係,已在不知不覺中發生了改變。她離開蘇城,離開他們時,還是俞姑娘,回來卻變成了太子妃。常家兩老是最守禮、最傳統的百姓,有着最樸實、最固執的觀念:普通百姓見到太子妃該如何,他們就得如何,不能因爲曾經認識就壞了規矩禮儀。
禮,就是距離,就是各安其位,各守其份。禮太足,情難以爲繼。
因此,只坐了一小會兒,俞宛秋就開口道:“今天家裡辦喜事,你們孃兒倆就別在這裡陪着我了,出去忙吧。”
婆媳二人客套了一番,還是告罪走了出去,俞宛秋鬆了一口氣。
越想越不對,她隨手拿起兩樣擺飾,招來戚長生審問:“這些是不是你派人準備的?”
“是”,戚長生不敢隱瞞,但告訴她:“都是太子殿下交代的,屬下只是遵令行事”
俞宛秋皺皺眉,不知該埋怨還是該感激:“我是作爲常家的親眷來喝喜酒,又不是代表朝廷,代表東宮來的,你們弄成這樣算怎麼回事?平白把人家嚇到了,剛常大娘進來,話都不敢多說。”
“可是殿下不放心。”
“他想太多了,蘇城離南都又不遠,在南都,我出去了多少趟?上個月,光醫館就去了三四次,要像這樣麻煩,你們不得忙死?”
戚長生終於忍不住說實話:“其實,您每次外出,即使是臨時動念,侍衛營也會趕在您到達之前做好一切準備工作。比如,清掃街道,排查附近居民,過濾你要見的客人名單。等您到達後,侍衛營會緊密佈防,基本圍得跟鐵桶相似,除非是絕對可靠的人,否則不會讓他出現在您面前。”
俞宛秋半晌沒吭聲,戚長生的話讓她驚住了,難怪街道總是那麼整潔,人流總是那麼有序,她的車駕出行從沒遇到過突發事件,比如撞車什麼的。
還有,自她嫁給趙佑熙同學以來,上門找過她的,除了俞家人,沈家人,便只有常伯兩老了。
俞家人根本沒見到她本人,只是像無頭蒼蠅一樣扎堆在館舍騷擾過一陣,就被打發了,沈家那幾個就見了一次。
看來,上次常伯和常大娘能進醫館找她,是侍衛們特別放行的結果。
如果這樣的話:“平時是不是還有人指明找我,被你們攔在外面了?”
戚長生微微一笑:“您每次去濟慈醫館,外面都會有很多人想闖進去,有的是真病,想免費求醫;有的是裝病,想伺機接近您,若沒有侍衛攔着,你光接待這些人就忙不過來了。”
俞宛秋不知道說什麼纔好,特權身份,既能帶來方便,也是無形的阻礙。
但此刻不是盤根問底的時候,她收拾心情,看向半垂的門簾,客廳里人頭攢動,恭賀聲不斷,外面又響起了鞭炮聲,素琴略有些詫異:“常伯一家來此不過年餘,想不到就有這麼多朋友。”
知墨和茗香咬耳朵:“還不是衝着太子妃的名頭來的,要不然,以常家人那老實勁,怎麼可能……”
鞭炮聲和鑼鼓聲中,俞宛秋並沒有把她們的話聽完整,但捕捉到的重要詞彙已夠她明白這兩個丫頭在說什麼了,當即掃了她們一眼,告誡道:“常伯夫婦熱心快腸,樂於助人,小牛做生意至誠厚道,這樣的人家,誰都樂意跟他們打交道,小牛成親,很多人上門道賀也是正常的。
“是”,茗香偷偷吐舌頭。
俞宛秋接着吩咐:“你們三個,還有戚長生帶來的人,沒必要都守着我,留下一部分,其餘的去幫忙,客人越多,主人家越忙不過來。”
見他們口裡答應,人卻站在原地不動,俞宛秋索性讓人把小牛找來,讓他自己挑人。小牛推脫不過,和戚長生商量了一下,要了兩個俊小夥過去,在門口當接待員。
終於到了拜堂的時候,禮官高聲唱禮,俞宛秋作爲主婚人,也被請出去致詞。
主婚詞不長,俞宛秋早都背熟了,照念就是,另外再加上兩句應景的話,倒也當得像模像樣。
新娘子是雙姝館的人,早先常大娘說了一個名字,俞宛秋還沒對上號,等進了洞房,揭了蓋頭,才發現,原來,就是薛凝碧的前夫找上門鬧事時,那個站出來說話的姑娘。
俞宛秋對她印象極好,高興之下,除了原來準備的禮金禮品,又現捋下一對紅玉鐲子,送給新娘添妝。
從常家領完喜宴出來,俞宛秋沒有直接回南都,而是去了蘇城的舊宅。
那房子她一直沒捨得賣,皇宮再大,是屬於夫家的,只有蘇城這座小院子,門牌上寫着:“何宅”。
何,一個早已遺落在記憶深處的姓氏,包含了她最深的秘密,是她迷惘心靈最後的棲息地。
屋子裡很乾淨,她住過的臥室,牀上的鋪蓋都是新換的,讓她不得不佩服侍衛營的反應速度。果然,哪怕她臨時起意,侍衛營也會搶在她到達前安排好一切。
但還是有些意想不到的事發生。
就在她參觀完舊宅,準備動身回宮時,戚長生匆匆過來,呈給她一張紙條,上面只有幾個字:求太子妃救凝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