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姨那天和姑娘分開後。雖說姑娘叫她不要跟,她還是僱了一輛太平車悄悄跟在後面。一開始世子的馬車比較慢,中途甚至在街邊停過一陣子,她也只敢遠遠地看着,不敢走過去,怕真的連累了姑娘。
馬車再開動時,就不是先前那個速度了,她坐的人力車根本追不上,不一會兒就失去了蹤跡。看樣子,是向城外走了。
既然姑娘已經出京,她也沒必要繼續留下,趕緊找到寄放包裹的崔大娘家。幾個丫頭正六神無主地等着,因爲薛凝碧並沒有如約前來跟她們會合,她們不敢隨便亂動。
蘭姨陪她們又等了半個時辰,眼看都到晌午了,再不走,當晚就不能出城了。託崔大娘去沈府的繡房打聽,繡娘們告訴她,薛師傅一大早就走了。
從沈府到崔家就那麼點距離,就是爬也該爬到了呀,難道薛凝碧嫌她們累贅。臨時變卦,不肯跟她們一道了?
幾個人商量了一會,決定不等了,僱一輛馬車把她們送到通城。當晚在船上過了一夜,第二天就啓航了。
一路上倒比她們想象的順利得多,除了紋繡暈船暈得死去活來,沒發生別的意外。她們每晚輪流值夜,白天分批進餐,以免丟失財物。
船行本來就慢,天氣又差,有時候風浪太大,船根本不敢開,找個避風港躲兩三天的時候都有。她們在船上過了春節,直到來年的二月才終於抵達南府。
按姑娘給的地址,她們找到了一家叫落雨軒的茶樓。兩層的店面,樓下是普通客座,樓上是雅座,倒也收拾得齊整,看樣子,生意還挺興隆的。
遠遠地看着“落雨軒”三個字,蘭姨感傷不已,喃喃地說:“那字是老爺題的”。
幾個丫頭都是在俞府長大的,對老爺的字並不陌生,幾年後再看到,一個個都紅了眼眶。其中以蘭姨最激動,要說起來,又是一段隱秘的心事。
蘭姨剛到俞府時。才二十出頭,起初還有些懷念先夫,時間長了,也就淡忘了,倒是對一表人才的老爺有了難以言喻的感情。老爺長得可真是俊那,太太雖說也是個美人,跟老爺相比還是差了點。唯有何姨娘——蘭姨有個親戚在府裡管事,何姨娘初嫁時,蘭姨就有幸見過——也就是姑娘的親孃,跟老爺站在一起,才真正是一對璧人。
以蘭姨這樣的身份,自不敢有任何的非分之想,但還是會偷偷仰慕。有時候她奉命牽着姑娘去前堂,老爺會蹲下來從她手裡抱起姑娘,那是她離老爺最近的時候,看得見他俊美的側臉,甚至聞得到他身上的氣息,她總是忍不住臉紅心跳,又怕被太太發現丟了飯碗,趕緊退到一邊的耳房去,等太太再召喚時纔過去接姑娘。
有了這份仰慕。她對姑娘更盡心了,因爲這是她唯一能爲老爺做的事。後來老爺太太相繼去世,姑娘成了孤女,身邊只有她是個成年人,她越覺得自己責任重大,發誓一定要爲死去的老爺守護姑娘。
世子的出現讓她既喜且憂,從內心深處,她希望姑娘能嫁給一個像世子那樣的人。在她眼裡,自家姑娘的品貌,便是正宮娘娘也做得。可後來見了世子的做派,又聽了姑娘的分析,她也慢慢明白,跟世子在一起是一件危險的事情。世子是很喜歡姑娘沒錯,但男人的喜歡到底不如明媒正娶靠得住,如果世子始終不肯上門求聘,只是像採花賊一樣偷香竊玉,等世子的興頭過了,最終吃虧的還是姑娘。
所以這次姑娘使計擺脫世子的侍衛,她是全力支持的,誰知世子竟盯得那樣緊,竟親自趕來接走了姑娘。
看着老爺的字跡,想到姑娘的現狀,蘭姨越發難過起來,覺得自己辜負了老爺太太的囑託,實在沒臉再回南府。
一輛馬車久久地停在樓前,幾個女人呆呆地望着樓門,這不尋常的一幕自然引來了店中夥計的注意,趕緊報告給了埋頭算帳的掌櫃。
掌櫃走出門一看,立刻叫出了聲:“這不是蘭姨嗎?”
蘭姨也認出了來人:“周管事?”
看到落雨軒的掌櫃竟然就是以前俞府的廚房管事。蘭姨心裡陡然一輕,有熟人在,事情就好辦多了。
周管事和周大娘把她們迎了進去,安置在後面的客房裡,熱水飯菜不斷地送進,總之照顧得很周到。
聽蘭姨說跟姑娘走散了,周管事急得跟什麼似的,直問蘭姨爲什麼沒有跟在姑娘身邊侍候,讓姑娘落單。蘭姨哪敢提姑娘被世子擄去之事,這裡可是南府,只要是有關世子的消息,很快就會傳入安南王府,萬一太妃因此對姑娘有了看法,可就不好了。
周管事打聽了半天,見蘭姨支支吾吾的,只說姑娘和朋友在一起,興許已經到了南府,很快就會過來找她們。周管事眉頭皺得更緊了,說了一句:“你們先休息,明天我派個人去城外打聽一下”,就陰着臉匆匆出去了。
雖然他的態度前後變化很大,想着他也是擔心姑娘的安危,就覺得可以理解了。何況剛經歷了那麼漫長的旅途。也實在沒力氣考慮別的,幾個人早早地睡下了。
丫頭們很快進入了夢鄉,只有蘭姨,一會兒想姑娘,一會兒想老爺,翻來覆去睡不着,甚至懷念起了船上那種搖晃的感覺。剛開始她總是被晃得睡不踏實,時間久了,乍一換環境,竟有點不習慣陸地上的牀。
半睡半醒熬到三更,又腹痛起來。只好披上衣服起牀,想點個燈提着上淨房。誰知在桌上摸了半天,只摸到火鐮火摺子,楞是摸不到火石。
正無法可想,卻發現天井對面的房子裡,有一間還亮着燈光。
蘭姨便提起燈盞,準備到那邊借個火。不是熟悉的地方,她可不敢摸黑去淨房,萬一失足掉下去就慘了。
北風颳得呼呼作響,蘭姨拉緊衣領摸索着往前走,還沒到亮燈的那扇窗下,就聽見屋裡有人說話,話中隱隱約約提到太太和姑娘。蘭姨心裡一動,趕緊貼着牆,按着肚子站住了。
屋裡的人聲音很低,外面風又大,根本聽不清楚。但事關姑娘,蘭姨什麼也顧不得了,抱緊肚子蹲下身,慢慢爬到窗根底下,耳朵貼住板壁,總算能聽清一些了。
先是周大娘問:“當初太太是怎麼跟你交代的?這茶樓到底算租給我們的呢,還是隻僱我們當管事?”
周管事嗡聲嗡氣地說:“這還用交代?店面是她家的,本錢也是她家的,我們就只出了兩個光人。”
“那就是算我們給她管事了?”
“不然呢,你還想算租店的?本錢都是人家的,你拿什麼租啊。”
“可是我們辛苦了六年,起早貪黑,好不容易掙下點家當,就這樣雙手捧給別人?他家幾年人毛都沒看見一根,突然跑出來一個丫頭要我們交錢,憑什麼!”
“就憑房契在她手裡!”
女人振振有詞地說:“有房契,只能證明她是房東,不能證明別的。太太早死了,姑娘走的時候還是小孩,什麼都不懂,是租是僱。還不是我們說了算。”
男人冷哼一聲道:“真是頭髮長見識短,租是你說了算的?租約呢?沒有租約,又在人家的店裡管事,不是管事是什麼?”
“那我們趕緊叫人寫個租約。”
“你個蠢婆娘,都不知道說你什麼好了,你寫一百張租約有什麼用?那要中人,還要老爺的印章,中人好找,那印章你到墳裡找老爺要去?”
女人並不示弱,聲音反而提高了:“既然是墳裡,誰都找不到真印章,我們可以叫人刻一個。”
男人嘆了一口氣道:“要這麼容易,你何不乾脆僞造一張房契,說這房子都是我們的?姑娘手裡肯定有老爺的印章,老爺爲官多年,同僚、親朋之間信函公文往來,他的印章是什麼樣子,多的是地方可以查到,你突然冒出一個老爺從沒用過的,誰信那?再說,字跡上也看得出來的,新寫的,和六年前寫的,官老爺們斷案多,一眼就看出來了。”
女人一聽無望,急了,恨恨地說:“那丫頭走的時候身體很差,怎麼沒死在外面呢?她要是死了就好了,她死了,這一門就死絕了,房子再沒人管了,就算我們一輩子沒房契,可沒人來收房,也等於是我們的了。”
男人半晌沒吭聲,再開口時,卻是低聲吩咐女人:“那幾個人要想辦法送出去,不能留在這裡,免得跟左鄰右舍亂說。”
女人便問:“送去哪裡呢?”
“就說店裡吵,另外給她們租個房子,請她們安心住下,等姑娘來了,我們會馬上通知她們。”
靜了一會兒後,女人小聲問:“你說那丫頭真的會來嗎?”
男人應道:“既然約在這裡碰頭,肯定會來的。”
“那就好!”女人的聲音裡已明顯有了“一不做,二不休”的狠絕。
蘭姨心驚不已,怕聽久了被人發現,捂着疼痛難忍的肚子慢慢往後撤。
一股鑽心的疼痛襲來,她咬緊牙關忍住,可疼痛越來越劇烈,她退離窗口後,想直起腰走開,卻控制不住地後退,一屁股坐在地上。
“誰?”屋裡立刻響起了警惕的喝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