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崇政殿,趙禎賜座。徐平和呂夷簡一左一右,虛坐殿下。
呂夷簡捧笏:“營北京一事,已遣文彥博爲使,前去查看。待其回朝,再行商定。”
豐勝路與契丹的對峙仍在進行,在大名府建宮室及相關衙署,已是勢在必行。文彥博已被確定出任御史知雜,在正式上任之前,先到大名府去,查看建北京的工程量及花費。
奏過了與契丹對峙的情形,呂夷簡又道:“甘肅路韓琦上奏,原歸義軍節度使曹賢順至肅州,願納土歸附。韓琦已命其乘傳赴驛,來京面君。”
趙禎喜道:“自昊賊伏誅,西北便一切平定,縱有割地自立之豪強,也心向朝廷。所謂天下歸心,大概,也許,就是如此了。”
徐平道:“歸義軍自趕走吐蕃自立時起,便心向中原,一直奉中原爲正朔。曹賢順納土歸附,只是因朝廷佔住涼州、甘州、肅州,使其不再孤懸異域,尚算不得天下歸心。”
趙禎尷尬地笑笑:“除了曹賢順,前些日子廝鐸督也有意歸順,這總是不同。”
徐平捧笏:“似廝鐸督、唃廝囉這些番王,納土歸順,纔可算是天下歸心。廝鐸督已表露此意,想來不致再有意外。陛下聖德,纔有如此局面。”
徐平真承認了,趙禎又有些不好意思,客客氣氣謙虛幾句。
吐蕃在極盛時期迅速衰落,勢力回縮到了高原深處。原先吐蕃佔住的地盤上,不管是漢人還是番人,都主動向中原王朝靠攏。廝鐸督的父親爲涼州之主時,同樣曾經主動向宋朝遣使納貢,接受宋朝官職的。實際涼州的第一個節度使,便就是他們強留了宋朝的買馬使丁惟清。沒有這個大義名份,他們連個首領都推舉不出來。
這就是文明的向心力,隨着對外擴張,對周邊形成的吸引力會越來越大。沒有党項在河套地區崛起,逆歷史潮流去漢化,宋朝收復西北要容易得多。党項一滅,西北各個勢力強龍無首,自然而然地會向宋朝靠攏。這個道理,跟如果宋朝把契丹逐出農耕地域,契丹治下的各個勢力會迅速倒向宋朝,是相通的。
文明形成的認同必然是有強勢政權爲核心,核心一去,周邊各勢力莫不景從。不過西北的情況複雜,是以漢人爲中心,結合各民族形成一個一個勢力是不錯,但這些勢力從文化上是跟中原地區不同的。最明顯的區別,是他們信佛,程度還非常之深。
西北信佛,有鮮卑等強勢少數民族勢力信佛的影響,有吐蕃的影響,同樣有唐朝佞佛的影響。在吐蕃勢力退出之後,那裡的佛教慢慢形成了以五臺山爲聖地,以文殊菩薩信仰爲核心的一種文化。這跟中原的佛教並不合拍,不能簡單類比。
介紹了一下曹賢順的情況,呂夷簡道:“歸義軍不可比於地方番王,是以昭文相公札付各州,不當以番禮待之,亦不當以臣禮待之,而待之以客。只是曹賢順此人,未必當得。”
趙禎道:“未必當得是何意?莫非曹賢順得位不正?”
徐平捧笏:“陛下,鹹平五年,歸義軍二州八鎮軍民,圍節度使府第,曹延祿力屈而自盡。此是繼歸義軍節度使之曹宗壽所奏,實情如何,朝廷不得其實。依韓琦所奏得自河西的消息,其中未必沒有隱情。曹宗壽歿後,曹賢順繼位,雖然繼續向本朝稱臣,但卻更加親近契丹。曹賢順不只是屢屢遣使前往契丹,更是曾經親自前去,頗受契丹禮遇。是以歸義軍,自曹延祿之後,與以前相比變了味道。天下待之以客的,是在西北大漠之中恢復漢唐制度,凝聚人心,心向中原的歸義軍,而非一地方藩鎮。”
趙禎點了點頭,明白了徐平的意思。待之以客不是簡單一句話,而是真地要給這一家封國,不絕其祀,甚至亡後葬處可稱陵的禮儀。宋朝剛建國的時候並不在意這些,隨着時間的發展,才慢慢修復這些制度,如重新找後周柴家後人,不絕其祀。這樣做的用意,是向天下表明態度,這個天下不是哪一個人的天下,用以聚攏人心。
曹賢順在位的時候,明顯爲了自己的地位更加親近契丹,而疏遠宋朝。把他當成歸義軍合法的統治者,遵以客禮,是會被後人笑話的。待以客禮尊重的是歸義軍那份文明傳承堅持,而不是某一個把政權當成自己私利的統治者,這有根本的不同。
趙禎道:“如此說,曹賢順此來,各州縣待以客禮是否不妥當?”
呂夷簡捧笏:“在朝廷定名份之前,曹賢順就是歸義軍,待以客禮並無不妥。等到面君之後,數其功過,纔可重定名份。臣與昭文相公商議過多次,曹賢順不足當,此並無疑議。只是以何人繼歸義軍之後,一時難以抉擇。臣以爲可尋曹延祿之後,因其當政之時一直奉本朝正統,內政有失,而爲族子曹宗壽所乘。昭文相公卻以爲,當尋立金山國之張承奉後人,朝廷待之賓禮,以謝其在西北不絕漢祀之功德。”
徐平重的是固執地守住祖先文明,在西北重建唐制,不絕漢祀的張家,呂夷簡看重的則是奉宋朝爲正朔的曹家,這是根本的分岐所在。徐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與呂夷簡哪一個人的建議更合理。只是他兩世爲人的經歷,看重的與這個年代的人有些不同罷了。
如果把天下比作一個家,淪落於契丹等周邊勢力之下的漢人,是失散的孩子,從道義上中原王朝有重新接納他們的責任。爲了做到這一點,付出代價理所當然。而歸義軍則是離家之後,已經自立的孩子,他們已經有了自己的家。重新接納他們,不是遊子歸家,而是親戚來作客。這一點分不清,在跟周圍的勢力交往當中,就會出現混亂,失去人心。
這跟勢力強弱、地盤大小無關,歸義軍自立就是自立了,他們的文化實際上已經跟中原不同。那裡是佛國,徐平都不知道他們的佛國到底是個什麼樣子。其他宋朝治下的地區可以變夷爲漢,移風易俗,惟有那些人不能這樣簡單粗暴。他們本身是根植於漢文明,只是失去了天地庇護,另發展成了一個樣子,與番地的漢人胡化完全不同。
讓胡化的漢人重新漢化,是功德一件,可以得天下人心。歸義軍沒有胡化,反而是讓周圍的各族漢化了,否定了他們的堅持和努力,就會失人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