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市開了好些日子了,爲什麼選在今天來鬧事?”
徐平看着黃從貴,緩緩地問道。
黃從貴惡狠狠地瞪了徐平一眼,啐了一口,扭過頭去。
徐平看着黃從貴的樣子,自嘲地笑了笑,擡起左腳猛地踹在黃從貴的臉上,順勢把他的腦袋牢牢踩在地上。
看黃從貴滿面驚恐,又要大叫,徐平冷冷地道:“本官的耐心已經用光了,你再大喊大叫,便打爛你一張嘴!”
黃從貴哪裡肯信,早以認定徐平不敢真地打他,扯着嗓子喊道:“你個狗官!你敢打我?信不信我們忠州——”
徐平微一擡腳,踩住了黃從貴的嘴巴,把他後面的話全塞回肚子裡去。
搖了搖頭:“你還真以爲我在這裡哄孩子呢,我又不是你爹,哪裡有那個閒心。高大全,你還記不記得當年我是怎麼收拾那個耆長李威的?”
“當時沒有看清,記得不是很清楚了。不過官人放心,把這個小蠻子交給我,慢慢小的也能試出來!”
高大全有點不好意思,當年自己怎麼就沒好好學着。
徐平還是那個徐平,高大全卻不是那個高大全了。當年徐平只是一個小小的鄉下土財主,殺人放火的事高大全可不敢跟着做。如今徐平是通判,也算是牧守一方的大員,作爲最緊密的貼身隨從,高大全還有什麼不敢幹的?
找塊破布,高大全把黃從貴的嘴堵了起來,拽到了旁邊的凳子上。囚房裡有現在的麻繩,高大全拿來把黃從貴捆了個結實。
“官人,是不是這樣?”
忙活完了,高大全問徐平。
徐平搖了搖頭:“不對,不對,你捆得太結實了!把他的腿鬆開,唉,這就對了。上面捆緊,一定要牢,然後在他腿下面墊點東西。——隨便什麼都行,反正要把他的腿墊起來。不對,不能墊破布,要硬的東西,越硬越好。高大全,我跟你說,這叫老虎凳,老虎也能治得比貓還乖。你好好練練,以後跟着我,誰敢不服就吃你一凳!”
有徐平指導,高大全終於搞清了這刑罰的訣竅。囚房裡沒有其他的東西,他便取了軍杖過來,一支一支慢慢向黃從貴的腿下墊。
宋朝刑杖分大杖小杖,小杖用來決笞刑,大杖則決杖刑,形狀差不多,一根棍子,頭部是扁平形狀,將就着能用。
把五支大杖墊進去,黃從貴額頭上已經滿是汗珠,神色越發兇戾。
高大全罵一聲:“真是個豺狼性子,渾身戾氣!這裡還有五支小杖,看看能不能磨掉你的戾氣!”
一支小杖墊進去,黃從貴的青筋就爆了出來,面上戾氣不減。
“再來!”
高大全叫着,繼續向裡面墊。
又墊兩支進去,黃從貴的面色就變成了一片死灰,終於把戾氣磨光了。
高大全過去看了一眼,口中道:“這廝的眼睛兇得很,想來心中還是不服。罷了,我便成全你,給你從裡到外治好!”
又墊一根小杖進去,黃從貴的腦袋一歪,瞳孔開始散光。
高大全吃了一驚,對徐平道:“官人,這廝死過去了!”
徐平搖了搖頭:“哪那麼容易死?不過是痛暈過去罷了!你若還想折騰他,我有兩個法子教你。一是撤一支小杖下來,用水把潑醒,一醒過來,就把小杖再墊進去。來回幾次,便能再一支小杖進去。要不然,就把他的鞋脫下來,那邊有棕絲做的拂塵,你拿着撓他腳心,讓他暈不了,生不如死。”
高大全聽了,便把旁邊的水桶提了過來,口中道:“這廝的腳也不知多少天沒洗,沒耐心受那個噁心,就水潑好了!”
把黃從貴潑醒,來來回回弄過幾次,最後一支小杖也墊了進去。此時已經到了黃從貴的極限,腿骨已經快要斷了。
黃從貴眼中凶氣蕩然無存,眼淚沒頭沒臉地流下來,哀求着看着徐平。
徐平嘆一口氣:“要不是你在外面肆意打那些草市上的人,不把他們當人看,我也不會對你下此毒手。你不把別人當人,別人怎麼會把你當人?這場苦頭,就當我替你長輩教你了!”
對高大全道:“受這一次刑,也夠他記一輩子的了,想來已經學會好好說話。高大全,把他放下來吧,我要問話。”
高大全雖然不明白徐平爲什麼說這些話,蠻人的風俗就是那樣,怎麼能跟漢人比?卻不敢違背徐平的意思,把黃從貴解了下來。
從凳子上滾下來,黃從貴一把拽出口裡的破布,哭着爬到徐平面前:“上官有什麼話儘管吩咐,我再也不敢頂嘴了!”
“我都問過了,你記性怎麼這麼差?草市已經開了這麼多日子了,你爲什麼今天才來找麻煩?”
黃從貴嚇得在地上縮着身子,急忙道:“巡檢寨裡的人做不主,我們來把人趕散了也沒用,只要有草市在,山裡的人就會出來交易。我家縱然不願,也看不住這片大山。今天聽說有上官來,我才帶人出來,想來只要鬧出事,上官定會把草市取締,一了百了。是我有眼無珠,衝撞上官!”
“爲什麼你們家不讓山裡人出來交易?”
黃從貴猶豫了一下,看見徐平面色一變,急忙道:“上官息怒,都怪我們家裡貪財!山裡人不與漢人交易,有什麼東西只能獻給我們,我們可以賣給來山裡的馬商,換些山裡沒有的寶貨。”
徐平嘆了口氣,這幫奴隸主果然還是爲了自己的利益。大山裡面與世隔絕,原先很多地方還是原始社會,勢力大的有身份有地位稱爲主戶,其餘人稱作提陀,相當於漢話裡的百姓。自唐朝開始經營邊疆,新的生產方式和文化傳入大山,慢慢過渡到封建農奴制,出現了世襲的特權階層。新生的貴族階層以各種手段把散居的山民變成自己的世襲奴隸,再以控制的奴隸爲籌碼,從中原王朝得到封賞,地位愈加牢不可破。人口被貴族階層牢牢控制住,中原王朝經營邊疆就成了無本之木,千年間一直是土司遍地。
徐平沒有解放勞苦大衆的志向,這不是他所在的那個世界,懶得去費那個心力,只想力所能及地做點事情。別的地方他懶得管,這個忠州在自己要經營的地方邊上,不收拾妥貼邊人都招不來,由不得他不上心。
問過這些,徐平又問了忠州的人力和物產。
忠州地方百里,主要物產是茶和砂金,以及山裡的珍貨。知州黃家控制的私人奴隸五百多戶,還有三百多戶分散在大山裡,只是名義上歸黃家管轄。
在徐平前世,這點人口就是個大村子,怎麼可能當得起州名。這個時代卻就是這樣,左右江地區州縣數十,大多都是這個規模,他們之間的爭鬥,就是村子與村子之間的械鬥。中原王朝爲了好控制,儘量多立州縣把每一個土豪的地方分得小小的,讓他們鬧不出浪花。各地蠻酋又爭鬥不休,互相兼併,把小州變成大州。這種矛盾是這個地方的主旋律,延續千年,中原王朝政局穩定勢力強大的時候壓得住土酋,中原一亂這裡也會出現勢力龐大的山大王。
宋朝要到儂智高之亂後才經營這一片地方,以武力爲後盾,把峒丁從土酋手裡奪到朝廷手裡,控制住了各地蠻人首領,幾百年再無大亂。到了元朝分封土司,蠻酋勢力死灰復燃,明清纔開始接續宋朝的政策改土歸流,這一片邊疆的大山纔算穩定住。
徐平處理忠州也算是符合宋朝的官方政策,只是早了幾十年而已。
問過這些,徐平心中一動,又問黃從貴:“聽說如和縣的段縣令與你們家恩怨不小,到底是怎麼回事?”
黃從貴這時有點緩過氣來,眼珠轉了轉道:“這是我們兩傢俬事,通判是朝廷命官,問這些幹什麼?”
高大全無聊地站在一邊,心裡早已不耐煩,踢了黃從貴一腳:“官人問你什麼你就老實回答,什麼公事私事?找打嗎!”
黃從貴看看高大全,想起剛剛纔受的苦頭,老實答道:“回上官,這事全是段官人亂來,我們家對朝廷可沒一點恭敬!我伯母——”
“誰是你伯母?”徐平問道。
“我伯母叫阿申,是北邊申峒峒主的女兒,兩家交好,從小就許給了我大伯,只是還沒過門。誰知段官人來邕州上任,看我伯母年輕貌美,不知使了什麼手段勾引了她,還生了一個孩子。我阿爹找邕州官府把伯母要了回來,可是合理合法,任誰都說不出話來。自從到了我家,我大伯對伯母也是敬重有加,過得好好的,都十幾年了。誰知段縣令不死心,又到如和縣來爲官。上官,你說朝廷官員都是知書識禮的,哪有段縣令這種人?”
徐平默默聽着,沒有說話。事情當然不像黃從貴說的這麼簡單,誰都是挑對自己有利的說,他只是想多瞭解一下罷了。
蠻人分姓聚居,申峒並不是官方設的峒,只是申姓聚居的地方,屬於武黎縣。黃家與申家結親,肯定有政治聯姻的因素,想把勢力外延。在蠻人中這是常事,原也稀鬆平常。只怪阿申不甘於命運的安排,與來這裡爲官的漢人少年書生髮生了一段戀情,並生下了一個女兒,鬧出無數風波。當年事情發生的時候並沒有後來這麼多枝節,段方是朝廷命官,又是少年,申峒的峒主還覺得自己家高攀了,一百個願意。黃家的老大性子柔弱,也沒想過自己敢與朝廷派來的官員爭風頭,老實接受了申峒的退婚。誰知黃家老二野心勃勃,乘這個機會奪了老大的位置,竟然真把阿申要回了申家,才鬧出無數事端。
這個野心勃勃的現任忠州知州,纔是徐平的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