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和殿裡,趙禎隨手翻着案上的書籍,並沒有說話。徐平坐在一邊,屏息凝神。
趙禎有時會在延和殿裡讀書學習,這種時候常宣侍從大臣入殿答疑解惑。徐平做侍從已經有些年歲了,卻是第一次被這樣宣進宮來。在趙禎的印象裡,徐平的經義一般,詩書粗通,還做不了他的老師。就是學《富國安民策》,也是讓李覯來。
非正式會見的禮儀寬鬆許多,兩人之間生了炭火,燒得正旺,不像白天那樣寒冷。
正在徐平有些走神的時候,趙禎突然問道:“最近你在編歷朝軍制,像這兩天禁軍裡發生的事情,若是在前朝會如何?是由御史還是軍中自行審問?”
徐平打起精神,答道:“歷朝都有不同,臣以爲兩漢之時制度最全。漢軍之中設有軍法正,如本朝御史,軍中犯法,都是由軍法正及其僚佐審訊。”
趙禎點頭,過了一會又問道:“若是主將也犯法呢?”
“正如御史不受制於宰相,軍法正一樣不受制於主將。雖主將犯法,一樣可以蒐集罪證,直接上奏朝廷。如何裁決,自有朝廷決斷。”
趙禎輕輕嘆了口氣:“與前朝相比,禁軍委實是簡陋了些,沒有僚佐。”
這是徐平早就看不順眼的事情,聽了趙禎的話,心中贊同,不過沒有說出來。
趙禎又道:“今日崇政殿議事之後,我召了高大全來,問了他你在邕州帶軍的事情。你知道他是怎麼說的嗎?”
徐平道:“這種事情,臣怎麼可以瞎猜?對同一件事情,每個人都會有不同的看法。”
“高大全講,在邕州軍裡,是絕不可能發生這種事情的。邕州的軍法雖然比禁軍來得寬鬆,卻輕意沒有人敢以身試法。不像禁軍這樣上下視軍法如兒戲。”
徐平不由笑了,對趙禎道:“高大全這話,也對也不對。邕州軍法不是不嚴,只是不如禁軍這樣重而已。正是因爲禁軍軍法不嚴,所以才用重典,而邕州軍裡凡有犯法的事,必定會依法處置,所以看起來刑罰輕了許多。違法必究,所以刑罰不必多重。”
趙禎又嘆了口氣:“禁軍軍法,不可謂不重,‘五殺’‘十殺’,還要如何?但此次上下相護,甚至於用軍卒性命頂罪,視人命如兒戲,委實讓朕心寒!”
因爲軍隊結構簡單,文化水平不高,制定軍法的時候便就以簡單爲原則。但是爲了從嚴治軍,刑罰惟恐不重,動不動就要砍頭。‘五殺’‘十殺’甚至到‘五十殺’,就是這種形勢下出來的。這些法條簡單明瞭,共同的特點都是以一個‘殺’字結尾。看起來軍法極爲嚴酷,實際上可執行性不高。要是真按照法條去做,不等打仗,自己就把手下的人都殺光了。所以這些軍法,最後都免不了有選擇性地執行,反而成了主將排斥異己的工具。
軍隊的紀律性培養,關鍵在一個軍法執行的嚴字上,而不是在重上。犯了小罪動不動就要打要殺的,反而很難帶出紀律嚴明的軍隊來。最終的結果,軍隊的戰鬥力嚴重地依賴於主將。主將是軍隊能不能打非常重要的因素,但軍隊的戰鬥力繫於主將一身,這樣的軍隊也是擔當不了重任的。說到底,還是缺乏有效的管理制度,太過簡單粗暴。
趙禎又嘆了一口氣:“幾十年來,本朝武功之盛,以你前幾年破交趾爲最。我也常想從你當時的軍隊裡選些人才,到禁軍裡來。只是軍中將領不住進言,說自漢唐以來,軍中歷來都用北人從軍,南人身子孱弱,披不了甲,持不了矛,事情便就耽擱了下來。此次軍中弊案,讓人警醒,選邕州軍進京,勢在必行!”
徐平只是靜靜聽着,並不答話。不要以爲只有文官裡面有黨爭,禁軍裡面的黨爭也從來不少。只是武將的黨爭影響侷限於軍隊,干擾不了國家大政,不那麼明顯而已。
自太宗朝之後,中央禁軍和地方禁軍特別跟邊地禁軍的矛盾便就不少,從楊業和楊延昭父子,到後來的陝西東西軍之爭,一直到北宋滅亡這黨爭便就沒有停過。三衙的高級將領經常到地方任高級兵職,但從邊疆以軍功起來的將領,想進三衙卻千難萬難。歷史上狄青之所以特別引人注目,便就是從他開始打破了有軍功的邊將難進三衙爲管軍的慣例。而他能夠成功,是因爲文人統兵增多,得到了文人邊帥的支持。
哪怕跟李用和交情非淺,徐平在三衙禁軍中也沒有什麼影響力,趙禎現在說的,不是他可以隨便插話的。要知道很多三衙將領跟皇室的關係千絲萬縷,從皇帝自己,到太后和皇后,都是能夠經常說上話的。暗箭難防,這種言論威力不得不小心。
趙禎道:“桑懌原是開封府進士,雖然落第,終究讀過詩書,不是尋常武夫可比。朕想從邕州軍裡選幾千人,別爲一軍,隸殿前司之下,由桑懌回朝爲主將。你覺得如何?”
徐平道:“桑懌忠誠可靠,勇力過人,特別是臨敵不懼,頭腦清醒,非常難得。他回朝入禁軍歷練自然是好事,不過選邕州軍入京,臣不敢妄度聖意。禁軍不用南人是慣例,如果選了這麼幾千人回來,只怕難免受排擠,而且水服水土。”
“沒有什麼不服水土的事!你當年軍裡最多的是福建人,那裡一年出多少進士,也沒聽說哪個不服水土在北方做不了官!這次選邕州軍入京,編伍不必學現在的禁軍,還是按你當年在邕州時的辦法來。到底是要看一看,他們跟現在的禁軍有什麼不一樣!”
徐平這才明白趙禎的意思,看來這次禁軍出的事情真刺激到他了,終於下定決心,吸收邕州軍的經驗。只調幾個人回來已經沒有多大的意思,真要看出差別來,只能整建制地調他們入京。本來以破交趾的軍功,這種事情早就應該做了。
禁軍裡有契丹直,有歸明渤海,有吐谷渾小底,有夏州廳子,都是打了勝仗後吸收的異族軍隊。破了交趾,爲了彰響武功,按例應該有交趾人選進禁軍的,更不要說立下軍功的邕州軍。只是由於被三衙將領阻撓,先說交趾小邦,南部蕃國跟北方強敵不能比,打破交趾算不上什麼大功,又說南人的身體不行,只怕很難挑出幾個符合兵樣的來,讓這些人入禁軍會成爲笑話。總之一句話,打敗交趾沒什麼了不起的,南人更加當不了禁軍。
有皇城司的密報,趙禎對禁軍裡情況比徐平知道得多得多,也更加急迫。他可以對禁軍不能打仗不當一回事,但成了京城的一個大毒瘤是無論如何也無法容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