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聖十年二月,在與交趾的戰爭中獲勝的廣源州再次給大宋上表,願意納土歸順,求封廣源州節度使,並把波州和田州納入治下。
廣南西路轉運使章頻再次回絕,並知會朝廷。
這次卻起了波瀾。
原廣南西路轉運判官張存此時改任殿中侍御史,因在判官任上跟章頻有矛盾,上書要求關於廣源州的事情再議,並徵求邕州地方官的意見。
對兩人的矛盾徐平很清楚。
一是因爲張存與原轉運使王惟中關係不錯,對新來的章頻各種看不慣。再者章頻自己不乾淨,與前任王惟中相比,吏幹遠遠不如,胃口卻大得多。以前章頻任福州知州的時候就對邕州蔗糖務的財富垂涎欲滴,如今有了機會,蔗糖務的錢和白糖好多都經轉運使轉運,不免伸手撈上一把。
兩個原因疊在一起,張存與章頻的矛盾便爆發了。作爲邊疆路分的轉運使,一時也不會因爲張存的話就定章頻的罪,這種案子要特旨查辦。張存便盯上廣源州,上書說儂家一向恭順,如果允許其納土,優予封賞,必能成爲大宋藩籬,保一方寧靜。
接到朝廷書信,徐平和馮伸己商量了一下。兩人自然知道章頻的德行,但在這件事情上卻沒有做錯,便上書支持章頻的意見。
自劉太后在天聖初年建諫院,臺諫的力量逐漸伸長,雖然沒有達到後來一言可搖動宰執的地步,其勢力卻也不可小視,就憑馮伸己和徐平兩個地方官的意見怎麼可能把這件事情壓下去?朝中以執政是一派,臺諫是一派,對這件事情爭論不休,一時竟然不能平息下去。
就在這時間,三司使宴殊升了官,爲樞密副使,三司使由原權知開封府陳琳接任。陳琳在天聖初年曾給太后上武后臨朝圖,但幾經波折,並沒有成爲劉太后的班底。到了天聖後期,又以開封知府的便利嚴厲彈壓劉太后的親戚和身邊的親信,徹底擺脫了劉太后的派系。
與宴殊相比,陳琳吏幹要強得多,兩任開封府知府,前後加起來有四五年之久。在大多數知府都任不到兩年,甚至很多隻有幾個月的情況下,他和陳堯佐兩個非常顯眼。後世的包公故事,很多原型都是這位經手的事情。實際上包拯本人在開封任上只有一年出頭,政績並不突出。
陳琳接手三司,首先是限制劉太后在佛道法事上的支出。
劉太后已經六十四歲了,到了風燭殘年,神神道道的事情就信得多,最近兩年在佛道法事上花費不少,有做得好的地方官竟然因此青雲直上。
之後,陳琳再次加大了蔗糖務上繳數額,解到三司的數量達到了三千八萬斤。雖然白糖價格已經跌到了三百文,這筆款項卻依然達到了一千多萬貫,藉助這筆款項,三司已經還清了欠內藏庫的借款,並且還有節餘。有錢就能挺直腰板,政事堂的宰相參政們對劉太后已經不再是諾諾連聲。
當然陳琳也不刻薄,讓馬兒跑也給馬兒吃草,蔗糖務的級別提了上去,徐平當了這麼多年提舉,頭上莫名其妙地多了個權字,成了權提舉。這是表明徐平的資歷和官職是不配這職務的,對徐平倒不是壞事,他的待遇也隨之提了上去,就連譚虎都跟着升了一級官。
此時又發生了一件大事,以范仲淹爲首,一批中級文官接連上書,以劉太后年事已高身體不適爲由,要求她撤簾讓皇帝親政。這波浪潮極爲兇猛,把范仲淹外放,又有別人接上,幾個月都平息不下去。
朝中紛紛攘攘,爭論不休,終於邕州這個邊疆小州也受到了波及。
廣源州巴巴地等了一個多月,一直沒個結果下來,到了四月終於按捺不住,兵臨波州和田州,不斷騷擾。
此時各路已通,徐平終於抽出手來,加派了原邕州廂軍靜江軍一指揮到崇善寨,把那個山間壩子上的小寨補到了一千兵力。
右江道馮伸己親自帶兩千五百廂軍進駐橫山寨,給田州黃家壯膽,也扼住他們的歸路,使他們不要心裡亂想。田州和橫山寨都在右江岸邊,相距不過六七十里,廣源州哪怕破了田州也無力對抗橫山寨,壓力便轉到波州這邊來。
這天徐平正在衙門裡閒坐,親兵過來稟報波州的小衙內求見。
“讓他到花廳等我。”
吩咐完親兵,徐平站起身來,在原地想了一會。李道這個時候來,無非兩件事。一是廣源州兵臨波州城下,雖然現在是雨季,雙方行動不方便,但廣源州攜對交趾新勝的餘威,波州還是壓力太大,有點頂不住。再一個就是這兩年被廣源州斷了路,波州的收入銳減,過慣了奢華日子的李家人滿腹怨言。
到了花廳,早等在那裡的李道急忙起身行禮:“小的拜見提舉官人!”
徐平到主位上坐下,擺了擺手:“坐吧,我這裡不用拘束。”
李道坐下,徐平對親兵道:“給衙內上茶。”
上了茶來,李道端着茶偷眼看徐平,見他只是安心喝茶,並沒有看自己,心裡忐忑不安起來。現在這個局勢波州已經沒了倚仗,只能求到提舉司的門上來。求人辦事各種難,現在徐平的一舉一動李道心裡都能想出一百個花頭來。
見徐平一直沒什麼動靜,李道只好硬起頭皮道:“提舉官人,小的這次前來還是因爲廣源州的事情。”
“哦,廣源州那裡又有什麼動靜嗎?”
徐平終於擡頭,看着李道問道。
“倒是沒有大的動靜,不過一直在我們波州下屬村峒騷擾不休。唉,州里家丁提陀不知道被他們捉去了多少!再這樣下去,就是我們波州保下來,也成了空地,以後沒人使喚,要了地又有何用?”
徐平把茶杯放下,語重心長地說:“唉呀,你看看你們,我早跟你說,把下面的人要麼撤到州里,要麼撤到崇善寨。向來古人打仗,未開打前先要堅壁清野,不就這個道理?你人留在外面,敵人來了要抓去使喚,留給他們的糧食就被敵人搶去。不把人撤回來,留在外面就是資敵,你們怎麼就是不明白?”
李道苦着臉,一時竟不知道怎麼接話。
徐平說的貌似句句有道理,可這道理在波州沒用啊!堅壁清野,撤人回城裡,都是朝廷治下編戶百姓當然可以,波州那裡不是啊!下面各個村峒,人家也有首領,要不是廣源州起來,朝廷早在那裡不知又設多少州縣了,怎麼可能李家讓人家搬他們就搬。要是來硬的,那倒好,不用廣源州來,自己先打出腦子來了。那些土人千百年世居那裡,哪裡是想動就動的?
上次來提舉司衙門,徐平就是這套說辭,說是那裡山路艱險,宜守不宜攻,讓波州把屬下的人都撤進州里,州里不好安頓,那最好撤到崇善寨去。
李道聽着這話,怎麼聽怎麼像要在波州行括丁法,怎麼可能答應?只是隨便含混過去。哪裡想到徐平還就認住了這個理,一絲一毫沒提過括丁法,只是說是讓波州堅壁清野死死守住,把廣源州兵馬拖疲了自然會退去。
看着眼前的這位年輕的提舉官人,李道心中實在不清楚他這話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假,現在這個地步,也只能當真話聽着。
徐平剛來邕州沒多久,李道通過李安仁就與徐平打交道。那個時候波州還雄心勃勃地要向邕州這邊擴張,認李信那個義子就是這個意思。沒想到這才過了沒幾年,別說向這邊擴張了,現在隨時都要小心被蔗糖務吞了。
心中暗暗嘆了口氣,李道覺得有些沮喪。其實自己與徐平的年紀基本差不多,做事情的差距可就太大了。
沉默了一會,李道小心地問道:“官人,不知道廣源州那邊,朝廷裡到底是個什麼意思?我怎麼聽說也有貴人有意封賞儂家呢。”
徐平擡頭看着李道微微笑了笑:“怎麼,想着投到那邊去了?就不知道過去了之後,儂家還會不會讓你李家佔着波州這地方。萬涯州儂存祿是儂存福的親弟弟,武勒州儂當道是他妻子阿儂的親弟弟,爲了吞併這兩個地方,儂存福都是一刀斷了他們的性命。你們波州李家,能比這兩個地方有更好的待遇?”
李道臉色發白,急忙站起來行禮:“官人言重了,小的一家再大膽,也不敢有這樣大逆不道的想法!我們世受朝廷封賞,自當爲大宋藩籬,永遠不起二心!小的問起這事,只是心裡有個底,怎麼跟廣源州儂家周旋。”
徐平擺手:“坐下說話,我這裡不用拘束。”
李道坐下,這次卻只敢虛坐。
徐平又道:“儂家狼子野心,追隨他們的,可沒一個好下場,你們千萬不要犯糊塗。真敢踏出那一步,我這裡可沒有退路,沒後悔藥賣給你們!”
“小的願起誓,李家對大宋絕沒二心!”
“不用了,我相信你們。至於朝廷對廣源州的態度,你們不用打聽,在哪個地方呆着就拜哪方土地,玉皇大帝再是神通廣大,跟你也沒關係。”
李道連連點頭:“小的明白,小的明白。”
徐平點點頭:“明白就好,千萬不要做出不明白的事來。事情到了如今這個地步,我還是哪句話,好好守住波州就是你們李家的功勞,我這裡會記住的。這些年來,我什麼時候虧待過跟着我乾的人,你說是不是?”
想起現在風光無限的黃天彪和申承榮,李道連連點頭:“官人說得是,這些我們都看在眼裡。”
“好了,事情跟你說清楚了。記住,守住波州,如果實在守不住,只要盡過力了,你們全家可以撤到崇善寨。只要我在這裡,你們失去的都會加倍拿回來,只管放心去做,不要存瞻前顧後的心思!”
徐平說完,站起身來。
李道明白這是送客了,起身告辭,心裡卻還是有些忐忑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