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昭吉審訊完畢,三個私見王守規的統兵官被斬,徐平把案卷彙總,依正常渠道上奏朝廷。與此同時,王守規密奏徐平在秦鳳路擅改軍制,亂祖宗之法,如果朝廷不能及時制止,恐怕闖下大禍。奏章發出去,甘昭吉便憂心忡忡地等到朝廷的回覆。
軍興以來,傳遞邊地州軍機要文字,一律使用急腳遞,日行四百里,夜行一百里。秦州雖然地處偏遠,機要文書到京城也不過四晝夜。
到第十天,朝廷的回覆便就到了,同時發到徐平和王守規的手中。
朝廷的密令,是通過王守規傳遞的,這也是設置走馬承受這個職務的本意。直接發到徐平手中,表示這是公開的公文傳遞,並不涉及軍中機密。
看了朝廷的公文,徐平的眉頭便就皺了起來。
王守規因爲干涉軍事,下詔切責,然後罰俸一年。這算是個什麼處理結果?正常來講最少也要把他召回去,不說砍頭,一頓脊杖是跑不掉的,然後發配到邊遠州軍當個監當官閒置起來。只是罰俸半年,還繼續讓他在秦鳳路,這不是相當於縱容嗎?
另一道宣命是給徐平的,倒也沒有讓他停止軍制改革,只是要上章說明,平息朝廷內外的疑心。大敵當前,擅改軍制,如果由此引起戰事不力,徐平要承擔這個責任。
秦州僻處隴右極邊之地,對朝廷的動向並不清楚,按照這兩份回覆來看,應該是有人在朝廷中支持王守規。但支持他的人應該也不是皇帝趙禎,不然就不會讓徐平上章解釋改革軍制的目的了,在京城的時候徐平已經跟趙禎講過無數遍了。
一個人在官廳裡想了大半個上午,徐平大致理出了一些頭緒,事情應該還是出在樞密院那裡。王德用是武將,做樞密使畏首畏尾,應該是有其他人給他出難題。徐平上章解釋過了之後,樞密院還是要做決定,一旦秦州出了意外,王德用可能就要被換掉。
想不明白的事情,徐平乾脆就不想,只要趙禎那裡支持自己的決心還沒有變,事情就可以繼續做下去。至於朝中的紛紛擾擾,徐平現在也懶得理他們。
自從入仕,徐平便就不靠任何一派,換句話說,他是自成一派。後果就是不管做什麼事情,他都是頂在最前面披荊斬棘開路的那一個人,事情成功了,帶着跟自己做事的一幫人一起升官。直到現在,那些跟在徐平身後的人還是隻能夠搖旗吶喊,借不上力。
靜下心神,徐平展開紙墨,寫解釋自己軍改目的和內容的奏章。這些東西他都早已經爛熟於胸,寫起來倒並不艱難。最難的,是兩個時代思想的衝突,他得讓人看得懂。
正在伏案疾書的時候,譚虎突然進來稟報,新任的經略司判官到了。
隨着戰事越來越多,沿邊帥府繼續增加人手,徐平帳下多了一名判官的編制,除此之外秦州增設一名通判。通判徐平上章請讓石延年來,判官則就讓朝廷選派了。
頭也沒擡,徐平問譚虎:“不知新來的判官是哪一位?以前認識嗎?”
譚虎叉手道:“稟節帥,是前些日子出使青唐的劉屯田。”
“嗯,怎麼是他?”徐平猛地擡起頭來,想了一想,“快請他進來,我在客廳等候。”
劉渙有一個都快被忘掉的身份,他是外戚,而且是出身於整個兩宋輩份最高的外戚之家,太祖祖母劉皇后的保州劉家。這份親戚關係實在太過久遠,按照正常的外戚,就應該不算數了。但劉皇后輩份太高,趙宋皇室的所有皇帝都是他的後人,所以直到現在,幾任皇帝一直都還是認這一家親戚。現在派他來,趙禎的態度就非常明顯了。
此次出使青唐,劉渙做得非常成功,爲國家立下大功,超遷職方員外郎。因爲入殿奏對稱旨,再遷一資爲屯田郎中。官場就是這樣,運氣來了,升官便跟坐火箭一樣。
劉渙進了客廳,向徐平躬身行禮如儀。徐平笑道:“此次帥府增設一名判官,我怎麼也沒有想到是你去而復來。短短時間在京城和秦州奔波,一路上你也辛苦了。”
“朝廷正是用人際,些許旅途勞累,又算得了什麼。”
見劉渙倒是看得開,徐平忙賜座,讓上了茶來。
請了茶,徐平對劉渙道:“前些日子走馬承受王守規私會統兵官,我已經上奏朝廷,處分已經下來,想必你已經知道了。此時京城什麼情形,你何以教我?”
劉渙想了想,拱手懇切地道:“節帥問起,我便有話直說,如果有不妥當的地方,節帥一笑置之便了。這種事情本就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徐平道:“以後你我同府共事,正應該坦承相見。”
“王守規密奏節帥在秦鳳路變更祖宗法制,怕引起大禍,請朝廷妥善處置。這份奏章聖上並沒有秘而不宣,而是交付中書和樞密院共同處置。李相公認爲節帥曾經在邕州以一州之地破交趾一國,現在所謂變更軍制,不過是當日邕州舊法,並沒有什麼不妥。陳相公卻以爲階級法是本朝軍事之本,絕不可以妄動,動則必亂。樞密院王太尉沒有主見,對此不置可否,但新任的樞副章相公,卻以爲陳相公說得有理,應當謹慎行事纔對。正是因爲如此,朝廷才下宣命讓節帥上章說明,再行決定。”
徐平想了一會,突然笑了笑:“在這中間,陳相公和章相公,就真的是因爲爲了朝廷着想,才反對我在秦鳳路做的事?就沒有動換一換宰執的心思?”
劉渙有些猶豫,最後還是道:“下面的話,是下官心裡亂猜的,對與不對,節帥聽聽就好,不必深究。自從節帥離開京城,三司分拆,中書不再像以前一般,輕易不過問三司的事務。中書對三司事事插手,程學士何許人?跟中書的衝突不斷。在這中間,因爲審計司的鄭戩多附和李相公的議論,又與陳相公起了衝突。前些日子,陳相公便就與李相公鬧得不可開交,從而建言朝廷重新請許國公回朝爲相。此時朝廷事多,李相公性子粗疏,不能掌控大局,還是用元老重臣才妥當。這次秦鳳路的事情,當與此有關。”
徐平點了點頭,不再說話。王曾已經去世,緊隨之後蔡齊也去世了,呂夷簡終於還是耐不住寂寞,想重新出山了。朝廷的黨爭,不可能不波及秦州,自己的日子難得安生。以後只能儘量不管朝廷事務,讓他們不要牽扯到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