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修的住處,胡宿和蔡襄兩個人站在院子裡,看了看天色。蔡襄朝着屋子裡喊道:“永叔,這大好的天氣,不出去遊玩,你躲在屋子裡幹什麼?剛纔在館閣裡還好好的,千萬不要裝病!”
書房裡的歐陽修剛要說自己病了,聽見蔡襄最後一句,只好把話咽回肚子裡,悶聲道:“你們只管去,我自己在家裡讀書!”
蔡襄“噗嗤”笑出聲來:“永叔莫不是還在與徐待制謳氣?有話就講,我敬你是一條漢子!但若是被人說了,就耿耿於懷,像個婦人女子一般,就讓你瞧不起了!”
胡宿也道:“徐待制侍從大臣,你當時說的確實過了。徐待制只是開導一番,並沒有把你怎麼樣,也是難得大度。古人負荊請罪,說起來,你還該到徐府去好好謝一謝待制呢。怎麼能像這個樣子,躲起來不敢見人?”
歐陽修天聖八年進士及第後,以秘書省校書郎充西京留守推官,一任滿,升爲試大理評事、館閣校勘。想當年徐平一中進士,授的就是正任將作監丞、邕州通判,比現在的歐陽修官階還高。按照爲官資序,歐陽修還要兩任六考,才能做通判。到了現在,兩人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如果不是考慮到歐陽修在文壇的地位,徐平當時完全可以算是上級對下級的教誨。說句不好聽的,一般的這種等級的小官,想讓徐平教訓幾句還沒有機會呢。
在胡宿這些人的眼裡,歐陽修在徐平面前哪裡有什麼面子可言?沒有面子,自然也就沒有丟面子那回事,說了就好好聽着,該做什麼就做什麼。
歐陽修可不這樣想。天聖元年,他十六歲第一次應舉隨州發解試,當時文章做得非常好,尤其一句“內蛇鬥而外蛇傷,新鬼大而故鬼小”傳誦一時。只是一不小心出韻而被黜落,但也就此揚名。
天聖五年歐陽修過了發解試,又在省試中落第。也就是在那一年,歐陽修第一次見到徐平,與自己己同在一個考場裡。結果比自己小三歲的徐平一路高中,雖然名次不高,但順順利利地過了殿試,還在唱名時天現瑞光,揀了個一等進士。
歐陽修落第之後得貴人賞識,先是胥偃把自己的女兒嫁給她,親自教導,讓他學問突飛猛進。天聖八年進士及第,到了洛陽又得到錢惟演賞識,與尹洙等人交遊,文風一變而向古,成效斐然,一時風頭無兩。
胥夫人去世後,又得到兵部郎中楊大雅的賞識,把女兒嫁給他。
此後錢惟演被貶,王曙主政河南府,歐陽修又得王曙賞識,薦入館閣。
可以說,這十幾年歐陽修是順風順水,一路都有貴人相助,再加上文人同僚的吹捧奉承,不免飄飄然,心氣極高。歐陽修文風向古,文章學韓愈。實際上他學的不僅僅是韓愈的文章,也以此時的韓愈自任,要繼聖人道統,開儒學一代新風。
韓愈排佛,歐陽修也排佛,而且更進一步,要斷佛教思想的根。北宋之後,儒家徹底壓倒佛教,歐陽修的功勞可說第一。韓愈講道統,尊孟子,歐陽修也一樣,斥儒家其他各派爲僞學,作文章批判不遺餘力。
得貴人賞識,名重天下,自己又以繼聖人之學自任,此時的歐陽修可以說是睥睨天下,目無餘子。突然被徐平批頭蓋臉說了一頓,偏偏又點在他的痛腳上,濟世之學他是真地不通,想反駁都不知道從哪裡下手。
蔡襄和胡宿兩人在外面你一句我一句,看來歐陽修不出門,他們是不會走了。
歐陽修嘆了口氣,看了看那天回來自己掛在書房的八個字,“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搖了搖頭。孟子就是孟子,千年以後,一句話還壓得人擡不起頭來。
自己不明白,還想讓人明白,這不是胡鬧嗎?如果,如果自己在錢法上能夠說出個一二三四來,徐平還能夠這樣說自己?看來,以後真得在這些濟世之道上下功夫。
整理衣冠,歐陽修出了房門,對蔡襄和胡宿道:“勞二位久等了。”
蔡襄笑道:“平常你的臉皮最厚,怎麼這一回如此掛不住?跟你說,徐待制並不在府上,帶着人回中牟鄉下莊子去了。我們去他府裡聚會,你也不用擔心他把你叫過去再說一通。待制府上又有風景,又有美酒佳餚,他家裡的徐昌等人待我們又禮敬有加,京城裡哪裡還能再找這麼個地方?”
胡宿在一邊插嘴:“說起來,徐待制對我們這些館閣人員委實不錯。前些日子若不是永叔說得太過,徐待制也不會跟你生氣。”
“走了,走了,京城裡面的侍從大臣,除了範待制,就是徐待制最好說話了。永叔,你自己以後說話也上點心,不要什麼話都不過腦子!”
蔡襄一邊說着,一邊拉着歐陽修朝門外走去。
聽了這話,歐陽修簡直不相信是從蔡襄口裡說出來的。自己說話不過腦子,蔡襄最沒有資格這樣說好不好?自己好歹是由論事到論人,蔡襄那是看誰不順眼,直接開噴,連去擺事實講道理都沒有心情。以前蔡襄在歐陽修身邊,總是惟恐天下不亂,怎麼這次也變了個人一樣,講起說話要注意了?
要說這個時候的館閣官員裡面,說話難聽的歐陽修還是比不上蔡襄。歐陽修是文好,蔡襄是字好,兩個人愛擺架子那是一樣的。當年劉太后還在的時候,蔡襄剛剛中進士,想讓他寫幅字做宮裡的屏風,蔡襄硬是沒理。
歐陽修是得貴人賞識,蔡襄不用。仙遊蔡家是江南數得着的名門望族,一門幾進士已經不足以形容其門第,朝廷裡做官的根本就數不清。蔡襄國子監發解試第一,十九歲殿試第十名進士及第,除了當年歐陽修是省元,發解試和殿試他都壓歐陽修一頭。
兩人一樣的心高氣傲,一樣的說話毫無顧忌,這一點上誰也別說誰。不同的是蔡襄不以當代韓愈自居,不在學術思想上指點江山,不像歐陽修那樣到處惹禍。
任誰來說自己,歐陽修都覺得可以接受,這次確實是自己莽撞。只是萬萬沒有想到,就連蔡襄,這樣一個比自己還不會說話做人的,都能批評自己了?
這什麼世道?自己這次得罪徐平,怎麼感覺周圍什麼都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