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平淡淡的日子一下就到了來年的二月,冰雪消融,迎面吹在臉上的風已經沒了寒意,河邊的柳樹也吐出了新芽。
這是鄉村裡繁忙的時候,春耕,春種,一年之計在於春。
不等出了正月,徐平就回到了莊裡,組織莊客修整田地,治理渠壩。圍繞着去年修整的水壩,開出了五百多畝地用來種植水稻,入冬前都已經深耕,此時要起壟平地。相應的甜高粱的種植面積減少,青貯飼料剩的還有很多。
這一天徐平分派了各班的工作之後,在院子裡接待來提從莊裡買的農具的幾個員外。
李雲聰一臉媚笑,對徐平道:“小莊主,你們莊裡還有沒有蘆粟的種子?我莊裡今年開的荒地多,也想種一點。”
徐平看着他那一張黑臉就恨不得扇一巴掌,所有打交道的莊主員外裡,就數這個傢伙最奸滑。什麼開的荒地多?還不是徐平莊上做青貯飼料的事情傳了出去,周圍今年種甜高粱的莊子多了不少,種子也不好買了。李雲聰一向小氣,別人動作的時候他捨不得出手,等到開春看見徐平莊上乘着價高開始大量出售養的羊,賺了大錢又眼紅了。
這些技術徐平也沒想藏着掖着,附近的莊子用各種方法從自己的莊客口裡套話的事情徐平知道,從來也沒去阻止。靠着前世帶來的技術吃獨食,這點出息能成什麼氣候?農業技術不比白糖,推廣了也礙不着徐平賺錢。
不過李雲聰這種只會耍小聰明的小地主徐平還是看着討厭,沒好氣地道:“我莊上用高粱的地方多,最近又添了幾匹馬,自己用還不夠呢,哪裡有多餘的賣給你!去尋別家吧!”
一旁的葉添龍興奮地對李雲聰說:“李員外,我莊上有!一斗只收你二百文足錢,十足良心!你要不要?”
李雲聰不住地嘆氣:“葉胖子,你就搶錢吧!雖然這是個青荒不接的時候,但京城裡糧食也不到五十文一斗,沒人吃的高粱你敢要二百文!還是足錢!你這樣黑心,不怕老天爺用雷打你!”
葉添龍把嘴一撇:“愛要不要!還用雷打我,老天爺瞎了眼才保佑你這種人!種子,我賣的是種子,你明不明白?”
相對來說,葉添龍比李雲聰大氣,從徐平莊上定的農具最多,甩開了膀子準備在新的一年裡大幹一場,緊跟徐家莊的腳步。這種大客戶,徐平就看着順眼多了,有滋有味地看他擠兌李雲聰。
正在這時,白沙鎮上酒樓的主管譚本年從外面跑了進來,氣喘吁吁地對徐平道:“小主人,夫人從京城託人帶話來,說是老主人病倒了,讓你立即去京城,十萬火急,不要耽擱!”
徐平吃了一驚,一下站了起來。
老爹徐正的身體一向結實,但一年到頭也難免會得點小病,從來沒見母親緊張過。這次用了十萬火急的話,老爹必然病得不輕。
自徐平來到這個世界,他的小家庭可說是父慈子孝,其樂融融。雖然老爹貪錢,母親要強愛面子,都有點小毛病,但從不做過份的事,都是心地善良的普通人。這是一個普通的小家,也正因爲普通,才更加顯出親情的珍貴。
把徐昌叫來,略吩咐了幾句,徐平便騎馬出了莊院。
自白沙過中牟,一路沿着東西兩京之間的官道行走,到京城也差不多有八十里路。徐平上午出發,下午纔到京城的家。
一進門,徐平就發覺氣氛不對。保福和豆兒無精打彩,一個蹲在牆邊煎藥,一個在一邊擇菜。
見到徐平,豆兒馬上放下手中的菜,飛一般地到徐正房裡,一邊口裡喊着:“夫人,小官人到了!”
保福上來見禮,徐平問他:“家裡出了什麼事?”
不等保福回答,張三娘已經從屋裡出來,還沒開口就掉眼淚:“我兒,你可算是來了!快來看看你阿爹——”
徐平再顧不上理保福,隨着張三娘進了屋,見到爹爹徐正躺在牀上,臉色臘黃,兩眼無神,直勾勾地看着房頂。
徐平走上前去,輕聲問道:“阿爹,你是哪裡不舒服?這怎麼突然就病了?是不是最近乍暖還寒,得了風寒?”
徐正扭頭看着徐平,長嘆一口氣,只是搖頭。
張三娘走上前來,推了丈夫一把:“你倒是說啊!我們兩個養大兒子,不就是要爲爹孃出力?你這樣賴在牀上,什麼時候是個頭?”
話沒說完,眼淚又流了下來。
徐正看着張三娘,又是長嘆一口氣,卻還是沒有開口。
徐平見這樣不是辦法,起身拉着母親來到外面屋裡,小聲問她:“到底是怎麼回事?阿爹在外面受了別人的氣?”
張三娘小心看了看屋裡的動靜,才壓低聲音跟徐平說:“大郎,你記不記得年前宮裡從我們鋪子和買了兩萬斤白糖?”
徐平點頭:“記得,是我回莊裡忙了些日子才備齊貨。不對,那時我就跟阿爹講過,小心被宮裡的內侍和勢力人家合夥欺負,阿爹都是說沒事,不過是正經生意。難道還是那批貨出了事?沒收到錢?”
張三娘嘆口氣:“一文現錢都沒見到!折支,折支,折來折去只給我們一堆陳年舊茶,都已經爛透了,老鼠也不咬上一口!就這,卻當作上好新茶折給我們,兩萬斤白糖白白送了出去!”
徐平聽了一怔:“怎麼會有這種事?”
怎麼不會有這種事?無論是什麼人,我大宋朝廷從來都不會痛快給現錢,就連官員的俸祿,大多時候也是半給現錢,半數折支,不然那麼多貨物都是由朝廷專營,賣給誰去?更何況一個生意人家。不知多少商家都是折支的時候被公吏上下其手搞得傾家蕩產,官家生意不得不依靠商行硬攤派。
張三娘禁不住又抹眼淚:“一萬多貫錢,大郎你也知道你阿爹的性子,這不是活生生要他的命嗎?”
徐平忙安慰母親:“錢都是外物,隨時都可以掙來,身子卻是自己的,你好好勸勸阿爹,只當是從來沒掙到,不要氣壞了身子。”
張三娘苦笑:“到了錢字上,你阿爹是能勸動的?”
徐平也是默然。自己這個爹什麼都好,就是對錢看得太重,精打細算把每一文錢都守得死死的。一下子一兩萬貫沒了,這可真是要他老命。
不過躺在牀上能解決什麼問題?想辦法把錢要回來纔是正經。
徐平問張三娘:“那鋪子也不是我們一家的,李家怎麼說?”
“又能怎麼說?只是答應託人想辦法,但卻放出話來,這種事情太麻煩,根本不知道哪裡出了岔子,也不保證一定能把錢要回來。”
聽着張三孃的話,徐平也考慮起來。宮裡買糖簡單,付款就麻煩了,涉及到的部門太多。按此時規矩,全給現錢是不可能的,官員俸祿、兵士的軍餉全發現錢還要皇上特旨,更何況是商家的貨款。但大多時候雖然折支,也並不會讓商家吃這麼大的虧,專賣品在朝廷手裡也沒用。正常來說,折支之後虧上個一兩成還說得過去,中間過手的官吏總要得點好處,大宋朝的公人世界又不是說說的,官員領折支的俸祿還經常吃經辦吏人的虧呢。但一下貪了兩萬多貫的錢,就絕不是下面經辦的公吏敢幹的,更何況還牽涉李家這種豪門。
誰敢這麼幹?
徐平一下就想到了馬季良。馬季良此時的正式職務正是提舉在京諸司庫務,折支的東西大多都是在他屬下的庫裡出來的。付款時的折支並不是一下子就說你多少錢我折給你多少東西,經常會折了又折。比如最開始付款的人說我用礬折給你吧,結果到了庫裡並沒有那麼多礬,便就改成折多少礬折多少香料,結果香料庫裡也不給你,再改成折多少茶。這樣折來折去,有的吃虧有的賺便宜,最清楚的就是經手的吏人,這也正是他們漁利的時候。
昧下一兩萬貫錢這麼大的數額,沒有高官點頭怎麼行?
以前牽涉到錢的事情,徐平大多是能忍就忍了,可這次不行。倒不是數額多少的問題,馬家找他們家的麻煩,這樣一次一次什麼時候是頭?更何況徐正的性子,不能把錢要回來他的病只怕是難好。
想過之後,徐平對張三娘道:“媽媽,你只管去勸阿爹,貨款我去想辦法,總要把錢要回來,不能白白給人兩萬斤白糖。”
張三娘一聽擡起頭來:“連李太尉那種身份都沒辦法,你又能怎樣?大郎,常言道民不與官鬥,你可不要惹出禍事來。”
徐平道:“有時候並不是官大就管用,一物降一物,清平世界,哪裡有被白白搶錢的道理?只管放心,我自有分寸。”
“你要怎麼做?”
徐平實際上也沒什麼頭緒,但母親問起,只好答道:“我先去鋪子裡,看了折給我們的茶再想辦法。你們只管在家裡等消息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