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高高的寨門在望,少年停住腳步出了口氣,對挑擔子的老僕道:“一路平安,是我們多心了!”
老僕放下擔子,直了直腰笑道:“大宋上國,這裡雖然是邊疆,也不是交趾可比,光天化日哪來的盜賊。”
兩人說幾句閒話,休息一會,老僕挑起擔子,向着寧明鎮的寨門而去。
此時太陽西斜,已不像中午時分那樣酷熱難耐,迎面又有涼風吹來,放下心來的主僕二人心情舒暢,隨着行人進了寨門。
黃安明一家已經被髮配往荊湖北路嶽州牢城,這裡改成了太平縣直轄下的鎮子,現在的監鎮是一個從邕州來的禁軍小頭目。土官被廢,商賈交的稅一下子降了下來,四面八方都涌到這裡,寧明吹了氣一樣迅速成了左江道重鎮。
作爲商業爲主的地區,寧明鎮寨門檢查非常寬鬆,只要沒有違禁物品,便馬上放行,主僕兩人沒遇到一點麻煩。
到了鎮裡,少年見道路寬闊,清一色新鋪的石板路,整潔乾淨,路兩旁的攤販熱情擡攬,路上行人悠然閒逛,一片太平氣象。路的兩邊某栽着楊柳,問或有幾株芭蕉,甚至還有桃樹雜在其中,粉紅的桃子已經成熟,分外誘人。
“這纔是****上國,化外蕃邦哪有這種氣象?可憐我家流落異國二百多年,如今才見到上國人物!”
少年一邊說着,一邊與挑着擔子的老僕在路上閒逛。
不知不覺就到了六月下旬,天氣一天熱似一天。白天火辣辣的太陽當空掛着,恨不得把整個世界烤焦,到了晚上沒了太陽,水汽又蒸騰起來,又溼又熱,從早到晚人的身上都像被水淋過一樣,沒個乾的時候。
徐平也受不了這悶熱天氣,在官衙後院建了個涼亭,天天呆在那裡。
憑祥這裡現在人已經多了許多,但都是官兵和蔗糖務的人員,並不通商路,沒有商人往來。市面上也新開了幾家酒樓,都是爲上述人員服務的,與寧明這些地方比不起來並不繁華。
雜人少,事務就少,原知峒李襄安雖然也跟人合夥開了酒樓,全家還是搬到了太平縣,只留個主管在這裡替他照生意。憑祥這裡現在真不是生活的好地方,除了有生意走不開的,有錢人都已經搬走了,要麼去太平,要麼去寧明。
整個憑祥峒現在就是個大工地,大軍營,到處忙忙碌碌。
下面的人都忙起來了,徐平就沒那麼忙了,他也不是個喜歡生事的人,沒事就在後衙裡與桑懌談談局勢,下下象棋。這個年代的象棋與後世的還是稍有區別,徐平覺得彆扭,改成了後世的模樣,玩起來也挺有意思。不過宋人普遍地賭性重,這種遊戲也就他和桑懌玩,其隊都不怎麼感興趣。
這天,徐平正與桑懌在涼亭裡守着棋盤廝殺,一個兵士進來稟報,說是外面來了一個少年人,要見徐平。
報完,遞了名帖過來。
徐平接過,看名帖是一個叫陳天明的人,祖上來自福建泉州,如今卻是生活在交趾,湯州人士。
只有名帖,並沒有附帶書狀,徐平也不知道這個人爲什麼要見自己,想了一會,念他祖上是漢人,淪落異域,還是讓兵士把他帶到花廳。
與桑懌封了棋盤,徐平轉到花廳,一進門,就見到一個十六歲的少年站在那裡,好奇地東張西望。
兵士高聲通報一聲,少年見到徐平,急忙上前行禮:“學生陳天明,見過提舉官人。來得冒昧,萬望恕罪!”
“不必多禮,坐下說話。”
說完,徐平當先在主座坐下。陳天明見徐平坐好,這才坐下。
徐平吩咐兵士上茶,這才問道:“你祖上因何事到交趾?多少年了?”
陳天明恭聲道:“學生祖上原是泉州士人,參加過禮部試,進士落第。後來同鄉有人到交趾爲官,招他做了個幕僚,就此流落異鄉,有兩百多年了。”
“哦,那說起來你也是土生土長的交趾人了,怎麼到憑祥來?”
“學生自小讀詩書,一向仰慕故國聖賢故里。這幾年來,常聽人說起自提舉官人到邕州,興學刻書,人文昌盛,學生心慕不已。交趾化外小邦,想求學也沒處求去,去年家父仙去,沒了牽掛,學生變賣家產,決意歸國求學。”
陳天明說完,小心翼翼地看着徐平。
徐平一時沉默不語。
收下陳天明,他就是歸正人,現在朝廷雖無成例,但也大致有跡可尋。一系列的優惠政策,無非是讓他入學,賜給閒田耕種,免賦稅之類。歸正人有這麼多優惠政策,自然也不是沒有限制,主要是不許隨意搬家,婚嫁官府也要過問,主要是怕他們有異心,鬧出事來。
中原爲天下之主,天下雖大,莫非王民,其來如歸。宋朝對外國投奔過來的人都加一個歸字,主要分爲歸正人和歸明人,其他如忠義、忠勇等諸多名號也只是旌表,還是歸在這兩類之下。
歸正人,元是中原人,後陷於蕃而復歸中原,蓋自邪而歸於正也。其實就是淪落異域的漢人,由於種種原因,選擇歸國。唐朝疆域廣大,雖然並沒有像漢朝那樣大規模地向外移民,但爲官經商等種種原因,還是有不少人流落在周圍的小國,林林總總加起來也不少。
歸明人,元不是中原人,是猺洞之人來歸中原,蓋自暗歸於明也。就是本身是少數民族,選擇內附的,主要有納土歸明、舉族歸明、降人歸明等一些名目。典型的如黃天彪,就是納土歸明,舉族內附,所以才享受諸多優惠。
宋朝官方政策雖然對歸正人和歸明人都歡迎,但還是有細微差別。最主要的是歸正人主要在北方,而徐平邕州這裡西南沿邊,以及荊湖兩路,招納的都是歸明人。這少年身份沒問題,地方卻有些尷尬。
邕州這裡管治不嚴,以前也不是沒有從外邦回國的人,但都是悄悄落下腳來,委託小吏納入編戶而已。這少年是徐平碰到的第一個正經頂着歸正人名頭來的,難免要謹慎一些。
想了一會,徐平還是決定按照常例的政策辦。雖然在異鄉兩百多年,時間確實久了些,但願回來也不能拒之門外。
“這樣吧,你先在這裡住些日子,等有可靠之人回太平縣,你隨着一起回去。太平縣有蔗糖務的學堂,你便先在那裡附籍讀書,其他一應生活所需,我自會命人難你安排好。”
陳天明聽徐平應口,大喜過望,忙道:“官人深恩,學生沒齒難忘!不過日常所需就不勞官人費心了,學生這裡薄有儲蓄,足夠日常所用。聽聞官人是天聖五年的一等進士,能聞教誨,就感恩不盡!”
徐平知道自己這個進士水分頗大,雖然這也幾年也努力讀書,總是心裡沒底,所以一般不與幹人談學問的事。聽了陳天明的話,便道:“我這裡事務繁忙,想與你談談學問,也沒有時間。你還是到太平縣去,那裡新來了一個教書先生,是江南人,名叫李覯,學問極好。江南詩書之鄉,他的見識也非尋常,你還是到他那裡求學。”
陳天明心裡微有些失望,不過不好表現出來,還是謝了徐平好意。 ¤ тt kдn¤ C○
至於該給的優惠政策還是會給,怎麼處理就是陳天明自己的事了。
說過正事,便閒聊幾句,徐平問道:“交趾爲中原郡縣之地,也有千年了,想來那裡中原去的人也不少。”
“與土人比起來,我們中原人還是太少,常受他們欺負。不過積年下來,再少也形成了幾個聚落,我住的地方便全是中原人後裔,也有幾千人。”
徐平吃了一驚:“這麼多?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嶺南,哪怕就是交趾那裡有大片平原,幾千人的聚落都是不小的勢力了,沒想到漢人還有這種規模。漢朝開拓邊疆,伴隨着中原人的大量外遷,徐平這個時候西南還有大量那時留下的漢蠻。唐朝時則與之相反,大多是把邊疆人口遷往內地,倒沒想到還能在交趾留這麼多人。
陳天明道:“幾百年累積下來,幾千人也不多了。再者中原人與土人通婚的很多,也攢下不少人口。”
徐平點頭,心裡記住了這事。再聊幾句,便讓吏人帶了陳天明下去。
回到後衙,見桑懌還眼巴巴地在那裡等着自己,徐平笑着過去,與他把殘棋下完了,便停住不下,推說休息一會。
兵士上了茶,徐平一邊喝着,一邊對桑懌說起陳天明的事。
最後,徐平搖頭感嘆道:“卻沒想到交趾那裡有這麼多漢人,你說,他們要是像北方漢人一樣,幾百幾千地來歸正內附,會怎麼樣?”
“勸你可別動這個記頭!在邕州這裡,朝廷只想着邊疆寧靜,從真宗年間起,內附的歸正歸明人往往不留,還是遣送回去,就是怕交趾藉口生事。你要是一下招來幾千人,怕是朝裡一頂擅起邊釁的帽子就扣到你頭上來!”
“也是。”徐平點頭,心裡卻總是有點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