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聖十年五月初十,徐平正式行文廣源州,要求其約束手下,不得騷擾波州地方,否則太平縣將採取措施。
廣源州回信,說是並不知道波州發生了什麼事,待查清之後回覆。回信寫的雖然沒什麼文采,但規規矩矩,完全合乎當時公文要求。徐平看了冷笑,這種信絕不是廣源州那裡那羣大字不識的蠻人能寫出來的,不由想起了廣州進士黃師宓,自劉小妹之事後再沒有他們兄弟消息,想來已經全家搬往廣源州了。
五月二十,徐平再次去信,要求廣源州立即把結果回報。
五月二十五日,徐平最後一次去信廣源州,把波州報到他這裡的情況大略說了一遍,要求廣源州必須約束地方,不得再騷擾其他土州境土。如果廣源州把這警告置若罔聞,太平軍將採取措施,到時不要說朝廷不教而誅。
五月二十八日廣源州的信姍姍來遲,信中說已經查明他們州里的屬下都安分守已,並沒有人到處擾亂,波州的事情與廣源州無關,徐平想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這話說成白話就是,我就這麼幹了,你想咋的就咋的吧,不服咬我。
徐平把信看過,隨手扔在一邊。
太平的軍隊早在二十日就已經出發了,廢這些筆墨不過是虛應故事,將來可以用來堵某些人的嘴。結果早就註定,徐平能用一兩封信就讓廣源州收斂的話,他們也就不敢出來惹事了,雙方純粹是來回說了幾次廢話。
答應了段雲潔下月去憑祥峒,在這之前就必須改變波州的窘境。不然徐平前腳剛走,後腳廣源州就攻波州,哪怕就是被崇善寨擋住,也會極大影響徐平在整個左江道地區的佈置。
徐平的本意是不想插手波州和廣源州的衝突,雖然李道來了幾次態度都很恭順,但那只是因爲現在波州的處境確實艱難,只要困境一過去,他們的態度恐怕就不是這樣了。不管是波州還是田州,這幾年靠着販馬都從徐平這裡賺了不少錢,但有錢之後獨立性卻更加強了,不把左江和右江道提舉司當回事。
人都是這樣,順風順水的時候,都認爲能賺錢是我自己的本事,沒了我來賺你的錢,你捧着出去求人都送不出去呢。
要讓他們認清現實,只有讓他們吃上足夠的苦頭。
自廣源州鬧事,徐平這裡和馮伸己那裡都是一個態度,波州和田州求到提舉司來,一概好言撫慰,但卻絕不插手。寧可讓他們的寨子被廣源州攻破,提舉司再發兵把他們送回去,多費些力氣也要讓他們認清現實。
最終是徐平打破了這個默契,主動出兵幫助波州。
無奈之下做出這個決定,徐平也堅定了攻滅廣源州的決心。只要廣源州一平定,波州也就沒有作爲土州存在的必要了,一樣行括丁法,把李家架起來。
田州則因爲面對的不僅是廣源州,還有特磨道、自杞國,還有與大理交界的,到現在邕州官府也沒弄清楚有多少的地方小勢力,當然還有大理國。那裡的情況比左江道這裡更加複雜,朝廷勢力也僅是延伸到田州,再外面就一片空白,所以田州的處境比波州要靈活得多。
太平縣衙裡,段方坐在黑夜裡的榕樹下,不遠處的桌子上放着一盞煤油燈。他的身子縮在交椅裡,看着手中阿申的信,神情木然,一直沒有出聲。
段雲潔站在不遠處,看着父親的樣子,過了好一會才輕聲道:“徐通判跟我說,他下個月要去憑祥峒。我聽人說,上次在遷隆峒招見土官,門州那裡也派了人來,他該是爲了門州去的。門州已經與甲峒接界了,說不定還來得及把阿母接回來,阿爹你也不用太擔心。”
段方仔細地把信收好,淡淡地道:“我擔心什麼?這十幾年來我從來就沒有擔心過,更何況你現在已經長大了,就更不會有那些心思了。”
段雲潔隨着父親長大,比誰都瞭解他的心思,惟有關於母親的事,他完全不知道父親是怎麼想的。也從來不見他提,也從來沒聽他說,好像那是別人的事,與段方這個人沒有什麼關係。
沉默了一會,段雲潔又道:“阿母說病,也未必就是什麼大病,她正當壯年,養一養也就好了。她還說,要看看我長什麼模樣了呢。”
“希望有這個機會,希望她看了不會失望,隨着我你還是吃了苦頭。”段方站起身來,慢慢走回屋裡去。
到了段雲潔身邊停下腳步,又輕聲道:“有的事情你不會明白,阿爹也希望你永遠不明白,不明白是好事。還有,你在提舉司裡衙門裡幫着做事,難免會聽到一些消息,以後就當沒聽到,這種事情犯忌諱的。就算是徐通判自己不在意,別人也難免會說閒話,記住了。”
“我知道,也只是跟阿爹說一說,在別人面前我從來沒提過。”
段方點了點頭,再沒說什麼,慢慢走進夜幕,走回自己房裡去。
段雲潔看着父親的背景在黑暗中慢慢消失,眼角禁不住有些溼潤。從記事起她就沒在母親身邊呆過,並不知道那是個什麼樣的人,費盡心力送過來這封信又是什麼意思。或許這個世界上只有父親才明白吧,這終究是他們的事。
作爲低階選人,段方的官當的並不舒服。俸祿低,只能勉強養家餬口,偶爾有機會當兩任縣令的時候還好一些,有公使錢用着不會那窘迫,判司簿尉的時候就慘,不是長官公使錢也不能隨便用。頂頭上司又大多都是武臣,並不怎麼看得起他這個落第秀才。也就是在嶺南,在其他地方段方這種落第的就得乖乖回家種田,哪裡有出來當官的機會,憑什麼讓人看得起。要知道東京城裡每次科舉揭榜之後,因爲沒有回家的路費,舉人要飯的,做賊的,甚至賣身給人做奴做僕的,投到汴河裡自殺的,從來不缺。
廣南西路的選人可以由當地直接差注做官,不用經過流內銓,不然的話讓段方這種人到京城守選兩年,再加上來回路費,他連段雲潔都拉扯不大。
父親的背影在夜幕裡消失,段雲潔嘆了口氣。自己吃了苦頭,父親爲了把自己拉扯大,還能知文識字,那又吃了多少苦頭?
這麼多年來,段方一直未娶,雖然有女兒段雲潔,卻是未婚生的,說起來也是一個人過了輩子。
世上真的有人,能夠讓另一個人傻傻等上一輩子?
段雲潔說不清楚,默默地轉過身,走向了黑夜裡。
太平縣到崇善寨五十里,崇善寨到波州六十里,一路都是在山間穿行的小路,沿着黑水河衝出的河谷而行。路窄谷深,艱險難行。
過了波州,到處都是分散的小土州土縣,以及無數的村峒。大的如上下恩城州、雷州、茗盈州和金龍峒,也都不過是不足千人的寨子,其他的小村峒人口更少,幾十戶上百戶佔據一小片山間壩子的比比皆是。
要想守這種地方完全沒有可能,人少了沒有用處,人多了當地沒有糧食養,運又運不過去,也呆不住。
徐平也沒有想守,能夠讓那裡平定下來的惟一辦法就是以攻對攻,把來騷擾的人消滅掉或者捕捉住就可以了,當地的情況完全不用理會。
到那裡執行任務的是蔗糖務裡一指揮特殊的鄉兵,專門在山地作戰。徐平在左江道也有數年時間了,自然會有這麼一支適應地形,執行特殊任務的人馬,只是人數不多就是了,現在剛好用上。
孫七郎就編在這支鄉兵裡,可惜他的性子不如高大全穩重,徐平怎麼也不放心讓他領一支軍隊,只是編在裡面算是一個特殊人員,並不領軍。
孫七郎倒不在乎,他參加進來純粹就是湊熱鬧,在山林裡轉來轉去多好玩,像高大全那樣天天開山砸石頭悶死了。至於什麼立功升官的事情他根本就不用想,實際上對高大全也沒什麼意義,徐平不想讓他們兩個留在嶺南,一直都沒有利用職權給他補官,要等到自己回到京城再說。
宋朝官員到了徐平這個級別已經有機會恩蔭親人當官了,不過徐平自己是小門小戶,也沒什麼親人讓他來蔭。掛念着秀秀,徐平一直留了一個名額給她的弟弟虎子,剩下的名額都要着落在高大全和孫七郎這些人的身上。
恩蔭補官的資格極寬,僕人門客都可以,實際上就是身份沒有限制,只要讓當官的看着順眼就行,所以孫七郎根本不着急。
莽莽山林裡,孫七郎一路跑着到前面樹林深處,不一會手裡提着一隻松雞回來,口中喊道:“這雞好肥,晚上好歹有點油水!”
林業嘆了口氣:“七哥,我們出來作戰,身上帶的箭枝都有定數,用一枝就少一枝,你怎麼拿去射松雞?”
孫七郎滿不在乎:“打仗有你們,我只管讓你們吃好喝好!林大哥,仗也要打,人也不能受了罪,對付一羣山裡蠻人而已!”
林業聽了,只是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