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二日,新科進士賜宴於瓊林苑,每人賜《中庸》一本,張知白在進士面前講讀。自後成爲定製,《大學》、《中庸》輪流賞賜新科進士,瓊林宴宰執親自講讀,以爲勸諭之義。
四月二十八日,再次入皇宮,除授官職。一等六人爲將作監丞,大州通判。一甲爲大理評事,上縣知縣。其餘人待遇逐次降低,諸科只爲低級選人。
徐平授職將作監丞,邕州通判。剛開始一家人只顧着高興,一下子登上高枝,本官是京官序列裡的高階,前途無限光明。至於邕州在天南地北的哪個犄角旮旯,徐正和張三娘夫婦哪裡知道?
從初授官可以看出第一等和第二等的巨大差別。雖然從官階看,將作監丞和大理評事只差一階,但依此時規矩,進士出身遷官超階轉,將作監丞經過一次遷官就進入了朝官序列,爲太子中允。大理評事卻還要在京官序列再遷轉一次,才能成爲朝官。
由低階選人改京官是宋朝低級官員的最大一道門檻,不但要循年資,還要有一定數目的保舉之人,朝廷每年又有定額,大約是以百人爲限。在地方做小官一二十年都湊不夠保人的所在多有,大家已經習以爲常。
第二道門檻就是由京官轉朝官,從此就可以直接與皇帝打交道了,真正打開了仕途的大門。
進士跨過了低階選人,直接授京官,以後又是超階轉,從起步階段就把其他出身的競爭者遠遠甩在後面。第一等又甩開其他幾等,改官的時候不需要高級官員保舉,年限到了自然升官,盡顯天子門生的優勢。而且一般從第二任或者第三任起就帶館職,升遷速度再次加快,十年時間就能到中級官員。
徐平自然知道邕州在哪裡,想來還是太后對他有意見,故意選這麼個偏遠地方讓他去吃苦。其實也不能說太后針對他,雙方地位天差地遠,就是女人的心眼再小,也不會沒事盯着這麼一個小人物,最多不過在重要關口說上一兩句話,下面的人自然心領神會。就如同當今皇帝對他印象不錯,最多也只是個印象不錯,絕不可能就青眼相加,當他是什麼天降奇材一個道理。地位相差太遠,能夠記住他一名字就很了不起了。
邕州就是後世的廣西首府南寧,不過這個時候還是瘴癘之地,管的地方方圓數千裡,人口卻不及江南的一個縣,極其荒涼。廣南西路轉運使的駐地也不在那裡,而在桂州即後成的桂林,提刑駐地則在鬱林州即後成的玉林,邕州只是一個地位重要的普通邊疆州郡罷了。
過了些日子,張三娘終於知道了邕州在哪裡,是個什麼地方,尤其是別人越說越可怕,到那裡爲官的人十個有八個回不來,甚至讓她早準備後事的話都說出來了。張三娘便就天天哭訴,讓徐平託人去改官,哪怕是在內地當個縣令也好,不要去邊疆受苦。
徐平也沒有爲大宋朝廷獻身的覺悟,不過到審官院試着問了一下就灰溜溜地回來了。人家只說一句,太宗時候有官員不願到嶺南爲官,直接奪官發配沙門島,徐平是去沙門島還是去邕州?
張三娘知道改官不可能,便換了一個實際點的念頭,反正還有幾個月的時間,讓徐平上心些,務必走之前讓林素娘懷上徐家骨血,不至於斷了香火。徐平實在是讓母親弄得不勝其煩,乾脆答應下來,與林素娘一起回了鄉下。
林文思則授了京東路單州成武縣教授,與金鄉縣相距不遠,徐平給石延年寫了一封信,託他照應一下,算是沒了心事。
朝廷要求五月新官開始上任,各地都立得有時限,大家回老家省一趟親,便就要匆匆忙忙開始遊宦生涯。廣南不比其他地方,延期三個月,徐平還有幾個月在開封府逗留。而且要算好日子,等到入了冬纔好進入嶺南,躲過瘴氣最厲害的時候。
新科進士裡只有趙概任職開封府推官,其他都去了外地任職,偏偏徐平與趙概並不熟悉,禮節性地來往了兩次,便各忙各的了。
一進入五月,熟識的人突然都四散一空,徐平只覺得百無聊賴,乾脆放下心事,專心安排鄉下田莊的未來。
三年前種的苜蓿收割了三分之一,今年改種小麥,正是收穫的季節。因爲土地貧瘠,徐平規劃三年種一次麥,其它時間都種植苜蓿培養地力,算是另一種休耕吧。
這天下午,徐平與林素娘手牽手站在麥場裡,看着莊客鍘麥脫粒。
看了一會,徐平嘆了口氣:“幾個月後我去上任,剩你一個人在這田莊裡,也不知道能不能應付得來!”
林素娘微微笑着說道:“莊裡都是老人,又有徐昌幫着,有什麼應付不來的?你只管安心,家裡有我照應,必然無事。”
徐平神色黯然,也不知該說什麼。兩人新婚蜜月,正是最幸福的時候,但幾個月後就要分開的事實就像一塊石頭,壓在胸口讓人難受。
官員不許帶家眷上任,兩廣和川蜀執行得尤其嚴厲。有官員捨不得與妻子分開,冒充是婢女帶着上任,每隔幾年就有人被懲罰。徐平不會被林素娘受那種委屈,他的性格也不會去冒險,只能在這段時間盡力補償了。
林素娘握着徐平的手,溫聲道:“我聽人說,嶺南多瘴癘,除了桂州沒有,其它地方都是常年不斷。大郎到了那裡,萬事都要小心。我們中原人,不習那裡水土,吃什麼喝什麼,都要仔細。”
“其實都是傳來傳去,也並沒有那麼可怕。年年朝廷都向那裡派官,也沒聽說有幾個真正是死於瘴毒的,大多還是體弱多病罷了。我正當壯年,多少年來都沒有生過一次病,只要自己小心一些,一定不會有事的。”
徐平靠近些,貼住林素孃的肩膀,小聲安慰。
在他前世,兩廣早已沒有了瘴毒危害,說起來都是傳說。但真要自己去面對了,卻不得不打起十二分小心。瘴毒只是一個籠統的說法,其實就是熱帶地方人煙稀少,各種病毒到處肆虐,北方人沒什麼抗體,又不適應氣候容易得病。徐平想不來現在嶺南的樣子,卻清楚記得他前世非洲雨林的可怕,即使有了各種特效藥,原始雨林還是很容易奪人性命。
此時整個宋朝所管地域,人口不過三四千萬,只及徐平前世人口的數十分之一,只相當於一箇中等省份。邊疆地區人口更少,此時邕州在編的不到四千戶,一兩萬人罷了。絕大部分地方都還沒有開發,有的不是原生態之美,而是無處不在的風險,隨時會奪人性命。
林素娘頭靠在徐平肩上,只能無耐地笑笑:“大郎是不怎麼生病,一病起來就嚇死人!還記得幾年前你去救我,我們迷路跑到後周皇陵裡,你惹了風寒,可把我嚇壞了!”
說起前事,徐平也覺得有幾分溫馨,低聲對林素娘說:“就是啊,瘴毒也不過就是那樣子,我喝上一碗薑湯說好了!”
此時已近傍晚,紅霞滿天,麥場周圍大羣大羣的紅蜻蜓上下飛舞,伴着遠處喊着號子的莊客,透着鄉下特有的美麗而寧靜的風情。
徐平拉着林素孃的手在河邊的草地上坐下,相偎着看飛舞的蜻蜓。
這種安詳幸福的時刻,兩人便避過那些不開心的話題。
徐平小聲問林素娘:“最近有沒有想吃酸的東西?母親隔幾天就從京城裡送李子來莊裡,就怕你嘴饞了吃不上。”
林素娘低聲笑道:“吧裡有那麼快?你們太心急了些!”
徐平只有嘆氣:“你可不知道,我天天被催的有多辛苦!就是躲到鄉下來,母親還是隔三差五就派人還問。”
“這又不是我一個人的事,你逼着我問有什麼用?”
說起這種事林素娘總是有些不好意思,聲音越來越低。
徐平有前世的知識,自然知道生兒育女男人的責任更大一些,只是林素娘含羞帶怯的神情讓他看了喜歡,沒人的時候經常忍不住說起來。
過了一會,林素娘小聲附在徐平耳邊道:“我聽說中牟縣有座廟求子最爲靈異,過兩天我們也去拜上一拜。”
徐平撇了撇嘴:“託那些神棍禿驢,還不如自己加把力。等明天讓高大全和孫七郎再去抓幾隻老鱉來,讓秀秀給我燉湯喝!”
林素娘聽了奇道:“最近老見你抓龜鱉做菜,那東西又沒有二兩肉,有什麼吃頭?看你還像是上癮了!”
徐平哈哈大笑:“這是男人神物,你怎麼能夠明白?我一晚上多與你溫存幾次,幾個月也勝過幾年了!”
聽徐平說得如此直率,林素娘羞紅了臉,啐了一口,不再理他。
遠處秀秀和蘇兒每人抓了幾個紅蜻蜓在手裡玩着,坐在地上,一起唱着不知道從哪裡學來的歌謠。嫣紅的霞光照在她們身上,泛着淡淡的光暈。
徐平輕輕摟住林素娘,吹着習習的晚風,看這如畫一般的田園風光,竟是不由自主地有些癡了。
這纔是他想要的嫺靜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