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徐平離了三司衙門,看着西天斜掛的紅日只覺得神清氣爽。
今天的崇政殿奏對是他來到這個世界當官最緊張的一次,這種感覺很難說清楚,反正坐在殿裡,就總是覺得自己考慮得不成熟,不知哪裡有漏洞。在殿裡的時候只是有這種感覺,想不出來爲什麼,直到結束公事,出了衙門,纔想起到底是什麼原因。
今天是徐平第一次見到王曾,仔細想想,可能就是這個人給了徐平如此大的壓力。以前即使面對官場老油條呂夷簡,徐平也能侃侃而談,據理力爭,並不會打怵。而王曾與呂夷簡相比面相和善,說話慢聲細雨,整個人都顯得溫文爾雅,但卻有一種不一樣的氣質。
太后當政的十年,是王曾和呂夷簡的時代。兩人同齡,經歷類似,又在最艱難的日子裡站在同一戰線,跟劉太后既合作又對抗,力保小皇帝順利親政。
從資歷上來說,王曾徹底壓倒呂夷簡。
呂夷簡鹹平三年中進士,比王曾早一屆。但王曾在鹹平五年是連中三元,以狀元的身份登進士第,仕途起點就高於呂夷簡。乾興元年王曾第一次拜相,爲大宋繼呂蒙正和李迪之後的第三位狀元宰相。在王曾拜相之後,提拔當時權知開封府的呂夷簡爲參知政事,王曾對呂夷簡有知遇知恩。實際上天聖年間兩人的關係也不錯,呂夷簡對王曾甚是恭敬。
兩人的爲官經歷也大致差不多,除了在地方任上,朝堂之中從事的大多都是人事刑獄之類的實職,再就是臺諫詞臣,升爲宰執。
兩人最大的不同,是呂夷簡說到底是位官僚,雖然有做事的才幹,骨子裡還是官僚習性。呂夷簡地位的穩固,更多是私植黨羽,玩弄權術。這樣做的不一定就是奸臣,因爲呂夷簡雖然把持朝政,但卻沒有因私害公,中間的尺度他還是把握住的。
王曾則是傳統的文人士大夫,沒有私黨,以公心辦事,因爲能力提攜同僚下級。這也沒有什麼,宋朝從來不缺這種人,而且徐平的同齡人中這種人還特別多。王曾跟那些人最大的不同是他雖然是這種人,但從來不靠自己的一張嘴,而是自己實實在在的能力。實際上王曾之後他的同類人就很少有人有這種政治能力了,而只靠一張嘴一枝筆從政。
王曾不植私黨,而天下士大夫仰望,朝堂之中的擁護者絕不下於呂夷簡。
依徐平的性格,更願意與呂夷簡打交道,公事公辦,私事大家各不相干。王曾給人的壓力太大,雖然他的性格很和善,但在政治上一板一眼的習慣讓人很受拘束。
看着天邊的斜陽徐平搖了搖頭,爲官從政,哪有事事如意的道理?且一步一步走吧。
明天十八不上朝,後天十九開始冬至七天長假。雖然長假的第一天和最後一天都不休務,還要到三司衙門視事,但這個時候誰還有辦事的心思?自然都是各種準備,呼朋喚友準備遊玩飲宴,有的衙門還會用公使錢吃喝一頓。
說起來在朝爲官最不習慣的就是公使錢一下子少了很多,雖然各種官職補貼比在地方多了不少,但實際收入就少得多了。徐平家裡不缺錢,但他也沒道理自己花錢在公務應酬上,京城裡的衙門人情味就比地方淡得多。倒是不同衙門的人,只要情趣相投,互相之間可以請客飲宴,交際範圍比地方大了許多。
趁着冬至長假,徐平要把家搬到城外去,雖然新家還沒有完全建好,但已經可以住人了。父母住在那裡,照看着也省了徐平天天向城外跑。
新家的門匾徐平都已經制好了,“永寧侯府”四個大字,蔡襄寫的。這也只能怪徐平欣賞水平有限,只知道這個時候在後世知名的大書法家裡有一個蔡襄,但凡是什麼重要的文字都去託蔡襄寫,潤筆的錢都送給了他不少。
到了二十這一天,天氣一下又冷了下來,北風並不大,但刮在臉上像刀割的一樣,一下就把臉吹得硬梆梆的。
徐平出了家門,劉小乙牽過馬來,徐平上馬,哈了哈手,提馬向城外行去。
父母和林素娘前兩天就搬到新家去了,今天休假,才舉行喬遷大喜的慶祝。現在也是朝裡高官了,這種大喜的日子,免不了會有同僚屬下來道喜,送禮什麼的免不了。甚至還有各大商行,對徐平這種有直接利害關係的高官,也得過來表示心意。
徐平跟這個朝代其他的官員最大的不同,就是自己家裡不缺錢,不是那種清心寡慾的不缺,而是真的不缺。他現在就是沒時間,等到空閒下來,隨便做點什麼都來錢。以自己現在三司副使加郡侯的身份,也不怕有人來找麻煩。至於俸祿,對徐平來說那是零花錢。
辦這種慶典徐平最頭痛的就是他不想收禮,但又攔不住別人送禮。收禮收得多了還會被臺諫盯上,平時沒事,有事了就會被翻出來做罪狀。
出了萬勝門,徐平的臉已經被凍得麻木,好似不是自己的一樣。
剛下大路,就看見前面一個人騎在一頭青驢上,不停地呵着自己的手。整個身子都縮着,幾乎要團成一團塞到驢肚子裡去。
徐平夾一夾馬肚,加快速度從後面趕上,對驢上的人道:“君貺,來得這麼早?”
王拱辰擡起頭來,看着徐平苦着臉道:“不瞞哥哥說,我還沒吃早飯呢。本來想着去你家裡叨撓一餐,哪裡想到風這麼大,卻是虧了。”
徐平笑道:“虧什麼!喝兩杯酒,身子一熱,什麼都補回來了。”
王拱辰家裡負擔重,現在做着小官奉祿不高,清水衙門也沒有油水,日子過得自然就不如別人。徐平家裡常也接濟一下他,但處境總沒有根本改觀。都說宋朝的官員收入高,那是隻看到了高官顯貴。這個年代官員收入兩極分化得厲害,宰執節度那自然都是高官厚祿,高宅大院,家裡奴僕成羣。下層小官就慘了,尤其在京城,得數着銅錢過日子。
兩人遇上,一馬一驢並行,劉小乙跟在後面。走不了多少時候,便就到了徐平的新家門前。
徐昌帶着兩個小廝正上門匾,剛剛掛上,見到徐平過來,歡天喜地地道:“郡侯回來了,快,快,把鞭炮拿出來放了!”
一時噼裡啪啦的爆竹聲響起,紅色的碎紙屑紛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