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已近黃昏,天色將暮,趙禎見徐平已經顯得有些疲倦,不好再強留着他陪自己說話,道:“剛纔你講要建一個公司,把勾欄瓦子裡的藝人聚起來,讓他們足衣食,不必再每日裡不知道明天糧米在哪裡,甚好!這些人雖然說的是市井故事,裡面惑亂人心的是有不少,但也有懲勸世人的,並非全不可取。官府出面管起來,正是去了壞的,留下好的。”
徐平捧笏道:“市井間的說話,最重要還是讓市井小民們有個去處,主在娛心,雜以懲勸。這些人最受小民喜愛,讓他們勸諭忠義,強過無數諭俗文。”
趙禎連連點頭:“甚是,甚是,有些說話人講的是極好的。桑家瓦子有個杜秀才,便就口才便給,講起話兒來,那人便就跟活的一樣,讓人如同身臨其境。”
徐平忙道自己把這人記下了,回去之後便就找來,先召進公司。
趙禎對市井娛樂極感興趣,特別是相撲和說話,有了空閒經常讓召進宮來表演。他的這個愛好對說話小說這門藝術影響深遠,一直到了明朝,話本小說大興,還是經常在前面的引子說完之後,先說一句“話說趙宋某年”,便是這個時候流傳下去的習慣。召說話人進宮表演,正是始自趙禎,讓這些民間藝人的地位得到了很大提高。
徐平一提出要建這麼個公司,趙禎立即同意,不說別的,自己以後要聽點看點市民的娛樂更方便了。趙禎自小受到良好的教育,曲調精通,音樂才華還是不錯的,再有一顆與民同樂的心,對娛樂項目是真正的雅俗俱精,這方面徐平是遠遠不及。
見趙禎終於安靜下來,不再沒話找話,徐平起身捧笏行禮:“人臣不當有私請,然而今日面君,臣有一個不情之請,請陛下斟酌。”
趙禎有些奇怪,這麼多年,徐平還從來沒有因爲私事求過自己,今天倒是破例。對皇帝來說這是好事,給臣子辦點私事,只要無傷大雅,還能增進雙方感情,便讓徐平直講。
徐平道:“提舉西京銀行的楊告,有一獨子,多次舉進士未中第,楊告引以爲憾。臣看過他的文章,若說十分好也未必見得,但詩書俱通,也不差於一般進士。前些日子,臣曾上章請讓他試於學士院,等了許多日子,奏章一直留中不發。”
趙禎有些爲難地道:“不是朕留中不發,是中書熟狀不許。”
說完,見徐平站在那裡爲難,趙禎道:“這又不是難事,如果真是堪用之才,讓他到學士院試便是。只要不是分外出格,朝廷又何吝惜一進士,楊告在你身邊也辦過不少事。”
徐平謝恩,道:“不管中與不中,總要到學士院試一回,酬楊告多年辛苦之功。試過了不中,那是無此才情,誰也沒有話說。試的機會都不給,未免有些薄了楊告。”
趙禎道:“進士以待文學清選,宰執慎名器也不爲錯。此事我記下就是。”
也只能如此,徐平就此告退,出了大內。
徐平舉薦楊告的兒子試學士院,被政事堂否決,並不是很出人意料。一是舉薦人才單獨試學士院,需要地位很高的大臣才行,一般翰林宰執成功率高一些,徐平三司使是管錢糧的官,分量差了一點。再一個試學士院雖然也有考試,但考慮到舉薦人的影響,只要不是文辭不通,大致說得過去的話都會讓過。當年馬季良試學士院,晏殊做主考官,還幫着馬季良連卷子都做了,便是因爲劉太后的親戚,必須得過。爲了防止出現不過讓徐平尷尬的事情,政事堂便乾脆卡着直接連試的機會都不給。
但對徐平來說,這點事情都辦不成,實在跟楊告無法交待。鞍前馬後跟了自己好幾年的時間,一輩子就這麼個願望,他兒子又不是不學無術,怎麼也得給機會啊。
圍繞皇子的降生,各種各樣的儀式一直進行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一個月後,聽到小皇子身體健康,一切如常的消息,徐平終於放下了心來。孩子難存活,雖然可能有遺傳的原因,但更加可能的是宮裡不好的舊習慣。
太宗九子,只有一個早夭,而真宗六子,除了趙禎之外,只有悼獻太子活到九歲,其他都早早離世。而正是從真宗開始,宮裡的各種習慣禮儀嚴了起來,特別是孩子一出生便就抱離生母身邊這一條,在這個衛生條件很難保證的年代,對新生兒是非常危險的。從真宗開始絕大多數皇子不是生下來就有缺陷,而是在幼年階段染病去世。跟生母分離,雖然讓宮裡少了許多紛爭,但卻造成了更大的麻煩。
這些紛紛擾擾過去,徐平開始把精力花在建立幾個娛樂公司上。這些公司不是爲了賺錢,說實話這個年代這些行業也賺不來太多錢,着眼點還是在宣傳新政,爭取民心上。
新政推行開來已經一年多了,影響到了社會的方方面面,總的來說,還是好的影響居多。有了這個基礎,就要做爭取民心,造輿論的工作。李覯編的各種理論書籍影響官員士大夫,幾本專門的類書雜誌讓大家廣泛討論,而要影響社會輿論,首推民間娛樂形式。
開封是首善之區,讀書識字的人占人口的比例全國最高,但真算起來,實際上還是不識字的人佔絕大多數。影響這些人的,正是那些民間藝人。而且這些民間娛樂形式,不僅僅是普通百姓喜歡,很多官員也同樣喜歡,連趙禎自己都很感興趣。官員之中,又以武臣受到的影響最大。社會風氣,武官受到的道德約束少,不必跟文官一樣在乎清眷,也少遊玩詩會之類的娛樂,很多人就靠着這些民間技藝打發時間呢。
如果能開辦公司,爭到民間娛樂活動的主動權,對其內容進行有意的導向,則對新政的推行當助力不少。這年代理性的統計分析很不發達,對一項政策好壞,不管是高官還是百姓,經常是從感性上分析,特別是自己身邊人的生活變化。歷史上王安石變法失敗,看當時反對的人的理由,很多都是各種各樣的小段子,這些段子或真或假,又有什麼人能夠一一分辨得清?與其讓反對新政的人編段子黑自己,徐平還不如組織人自己編段子。
至於這些娛樂公司的贏利,徐平自然有辦法補上去,三司並不缺錢。公司便就有這種好處,做同樣的事情,開設官方衙門千難萬難,但這種贏利性的公司,不佔用官方的名額和編制,甚至不佔用官方財政,有看不順眼的人也無從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