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修爬上馬車,小心翼翼地繞過擺在車廂前邊的刻擺,在靠椅上坐下,出了一口氣道:“爲什麼把刻擺放在前面,諸多不便。”
石全彬笑道:“一是放的架子在前邊跟車廂相連,這樣穩當。再一個,是讓我們坐在後面好看緊了,不要一時疏忽。”
這自是什麼理由?只是知道是徐平安排,歐陽修只是搖搖頭也不好說什麼。
外面趕車的稟報一聲,車廂一動,便開始緩緩前行。
“哎呀,這是什麼?怎麼還轉起來了?豈不是有些嚇人!”
歐陽修看着頭頂上幾個扇葉開始慢慢轉動,帶來絲絲涼風,不由叫了一聲。
石全彬道:“官人莫要驚慌,這是風扇。因爲我們這次要運送刻擺,車廂不好敞着透風,爲免氣悶,便就裝了這個。官人莫要小瞧,有了這個,我們路上便舒服許多。”
車廂裡裝風扇是徐平提出來的,由車輪帶動,車子前進,風扇便就開始旋轉。動力連接的地方用的是銷式離合器,銷子插上便就跟着車輪轉,銷子拔出就停了。
達官貴人,特別是婦人家坐車,不喜歡開窗。一是怕被人看破了車裡的虛實,再一個要防路上的灰塵,開窗多有不便。這樣炎熱的天氣,在車廂裡悶着太過難受,高檔一些的車裡便就裝了這風扇,通風透氣。
這個難也不難,扇葉之類都是竹木製成,極便宜的東西,只有裝在裡面的軸承是高檔貨。現在採用鋼模擠壓熱處理之後打磨的方式,軸承的造價也降下來了。
其實東京城裡現在高檔一些的馬車裡也有,不過歐陽修現在的收入只能算是個中等人家,享受不了那些,第一次見不免大驚小怪。
走不多遠,石全彬取了茶酒出來,跟歐陽修和楊惟德飲着說話解悶。
這一路上是如今天下最繁忙也是戒備最森嚴的兩京驛路,馬鋪驛站衆多,運送刻擺的隊伍又有樞密院簽發的最緊要的文書,相關人等都是小心伺候。路上並沒有絲毫意外,到了第四天上午,便就到了洛陽城外的驛站。
歐陽修出了口氣,對楊惟德道:“先看一看,刻擺是不是完好無損。”
楊惟德吩咐馬車停下,自己到前邊把刻擺仔細檢查了一番,出了口氣:“謝天謝地,完好無損!不枉幾天辛苦,終於把東西完好地送到了地方!”
歐陽修和石全彬聽了這話,都卸下了心裡的大石頭,一起下了馬車,活動筋骨。
看着天邊的太陽開始慢慢褪去嫣紅的顏色,變得發白,又看了看前邊不遠處的洛陽城,歐陽修道:“時間尚早,要不我們今天就不在城外歇了,直接把東西送到地方。”
大家都想早交了差事,楊惟德和石全彬自然沒有意見。
派了一個衛士騎快馬進城通稟,其他人趕着馬車繼續上路。
佔地廣大的洛陽外城已經開始傾頹,外城門連守城門的都沒有,城牆也有許多缺口,早已經失去了作用。現在的洛陽城,已經撐不起這麼大的規模了。
外城,內城,最裡面是宮城,洛陽的規制基本與開封一樣,司天監也一樣是位於宮城裡,跟其他的衙門在一起。
到了司天監門外,一個白花蒼蒼的老官員帶了幾個學生已經迎在那裡,見到歐陽修一行到來,忙上前敘禮。
敘禮過了,楊惟德對歐陽修和石全彬小聲道:“這位秦少監以前也曾在京城司天監任職,年老之後自請來管洛陽監,是司天監的元老。”
聽了這話,兩人不由對秦少監的態度尊敬了許多。
“洛陽女兒面似花,河南大尹頭如雪。”白居易的詩雖然寫的是唐時故事,到了這個年代其實還是相差不多。西京洛陽城依然是個養年老官員的地方,不但判河南府的一向都是白髮蒼蒼的元老重臣,御史臺、國子監和司天監等等衙門,同樣用來安置這些退下來的老臣,算是養老之地。
司天監有司天監的規矩,放刻漏有他們一套自己的儀式。衆人行禮如儀,這才由秦少監領着,讓人把刻擺從馬車上搬了下來。
在地上放穩,秦一監對一個司天監學生道:“你上去看看,現在是什麼時刻,這刻擺上的時間對也不對。先準備妥當,等過一會到了吉時再搬上去。”
那學生應聲諾,飛跑着去了。
要不了多久,學生飛跑着回來,向刻擺上顯示的數家看了一眼,突然面如土色。
秦少監沉下臉來,厲聲問道:“怎麼回事?莫非有什麼不對?”
“時——時刻不對——”
“什麼時刻不對?說明白些!吞吞吐吐,成什麼體統!”
那學生努力平靜下心神,才小心說道:“回少監,這新的刻擺上的時刻,跟上面我們原來刻漏的時刻,對——對不起來!”
聽了這話,歐陽修吃了一驚,急忙道:“怎麼會如此?臨行前,徐待制特別吩咐我們,行前刻擺與宣德門前的刻漏對過,絕無半分差謬!這一路上我們萬分小心,不要說是磕了碰了,就連大的顛簸都沒有,怎麼會時刻對不上!”
秦少監看了看歐陽修等人,又看了一眼跟在自己身邊的那位學生,轉身對楊惟德道:“隨我來!”
說完,一手取下官帽,一手提着官袍,快步向觀天台上走去。
見秦少臨的一頭白髮顫顫巍巍,腳步急促,楊惟德不敢怠慢,急忙跟了上去。
歐陽修和石全彬兩人對視一眼,不知所措,搓着手在原地轉圈子。
用不了多少時間,秦少監和楊惟德兩人從觀天台上下來,一起到刻擺面前,盯着上面顯示的數字,眉頭深鎖,都不說話。
歐陽修上前,小聲問楊惟德:“楊兄,時刻果然是不對嗎?”
楊惟德沉聲說道:“不對,差了半刻多!”
“那是不是——”歐陽修使勁壓低聲音,“這裡司天監的刻漏疏於看管,時刻錯了呢?不是我信不過這裡司天監的人,只是你看,他們老的老小的小——”
“我已經問過了秦少監,他雖然年老,卻依然保留着在京城司天監的習慣。洛陽司天監一樣每天都用圭表校時,且記錄明白,絕不會差如此之多!”
歐陽修急得搓手:“怎麼會發生這種事?唉,到底該怎麼辦?”
楊惟德緊緊盯着刻擺,沉聲道:“爲今之計,只有耐心等待正午時分。洛陽司天監的圭表是古器,傳承數千年,絕不會有差錯!到了正午,用圭表校時,那時候就知道到底是哪個不對,現在急也沒用!”
圭表不但是古人傳下來校時的工具,也是國家重要的禮器,瞭解這些東西是讀書人的必修課。歐陽修自然也知道這一點,只好拉着石全彬走到一邊,不打擾他們。
此時太陽高高掛在頭頂上,曬在身上火辣辣地疼。但所有的人都老老實實地站在太陽底下,不敢有絲毫懈怠,慢慢等着正午的到來。
這不僅僅是一個時間準不準的問題,而是涉及到國家禮制,牽扯的問題衆多。如果僅僅是刻擺制作不精良,不能精確計時也就罷了,怕的就是不是因爲這個原因。
徐平牽頭,司天監的人員和以前制蓮花漏的燕肅參與,這些人的專業知識是這個時代最頂尖的,製成之後又經過多日校對,絕不會犯低級錯誤。如果真如楊惟德所說的,洛陽司天監也嚴守規制,對刻漏時時校對,同樣也沒有問題。
兩者都沒有疏漏,那問題出在哪裡,就讓人頭大了。
用不了多時間,身上就汗如雨下,歐陽修站在楊惟德身後,連額頭的汗都不敢擦一擦,大氣都不敢喘,只是盯着刻擺上的指針緩緩掃過時刻的刻度條。
秦少監把衙門裡的官吏和學生都招集了起來,從臺下的刻擺開始,一步多遠站一個人,直到天文臺上的刻漏和圭表。單等着正午到來,校對時刻。
到了午時,秦少監對楊惟德沉聲道:“你到上面去,帶着人立起圭表。我留在這裡看着,到午時鐘響,就知道借在哪裡了。”
楊惟德應聲諾,擡步上了天文臺。
秦少監讓楊惟德去帶人立圭表,自然是爲了避嫌,以示自己的清白。洛陽司天監到底是他的地方,不讓外人看着,總是讓人疑心。
此事非同尋常,知道秦少監的意思,楊惟德也不敢跟他客氣。徐平是朝裡位高權重的龍圖閣待制、三司副使,這次差事不敢有絲馬虎,楊惟德不敢出任何紕漏。
不知不覺間,太陽就劃到了中天。站在陽光裡的衆人已經感覺不到熱,只覺得頭頂上撒下來的陽光如同針紮在身上,又痛又癢,難受無比。
歐陽修只覺得自己頭髮暈,雙腿有些搖晃。想起臨走前徐平還問自己是不是中暑了,不由嘴角出現一絲苦笑。那個時候沒中暑,現在倒是快了。
突然,秦少監高呼一聲:“刻擺上午時已到!”
“刻擺午時已到!”頃刻之間,嘹亮的聲音此起彼伏,傳遍了破敗的洛陽司天監。
楊惟德看着圭的影子投在表上,還是在慢慢變短,心裡暗暗嘆息一聲:“果然是刻擺錯了!這新制的刻擺,到底錯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