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門前幾步遠的範圍內還是可以擺攤的,白糖沒有擺出來的必要,全部都擺上了茶葉,高高堆起像一堵牆。
此時的茶基本分爲團茶和散茶,團茶價高,鋪子裡領回來的就都是團茶。徐平看了印記,有的已經在庫裡放了近十年了。雖然同是茶餅,團茶可不是普洱,放久了就爛掉了,散發着一股濃烈的黴味,哪裡還能入口。
太陽升起,汴河邊的大路上人漸漸多了起來。此時正是春天,開封城裡百姓有沿河看柳的習慣,沒事就走到這條路上來。
有人看見了鋪子裡擺出來的茶葉,便高聲調笑:“主人家,你這裡擺的是磚頭嗎?蓋房子卻還嫌酥了些!”
鄭天林道:“不要胡說,這是無爲軍上好團茶,六十八文一斤,三司官庫裡出來的憑由,童叟無欺!”
一邊說着,一邊把抄好的紙條分別掛到相應的茶堆上。由於收到的茶太多,店的門前擺不下,徐平便只讓把那些所謂的上品好茶搬出來。這些茶價錢最貴,但一樣也都腐爛得不能用了。
開封城裡的閒漢多,要不了多久鋪子前面就擠滿了人,指着那堆茶指指點點。此時消息已經傳開,都知道這鋪子是被三司給坑了,在這裡出氣。不過大家都是看個熱鬧,並沒有往其它地方去想。
徐平只是在一邊冷眼旁觀。就在不遠的州橋上每天來來往往多少政府大員,這事情要不了多久就能傳遍開封城。此時的人們還是樸實,被欺負得狠了去敲登聞鼓的就有,想這種歪門邪道抗爭的就少了。
正在大家圍觀得熱鬧,突然從茶堆裡跑出來幾個老鼠,吱吱叫叫着鑽進了人羣。人羣裡有女眷,立即響起幾聲淒厲的尖叫聲。
一個閒漢道:“你這裡賣的茶,還是有老鼠的?”
劉小乙正兒八經地道:“不要小看這窩老鼠,可都是三司庫裡的,平時不知吃了多少好東西!我們搬茶,都是小心翼翼,生怕把它們嚇跑了,要知道以後再也沒有地方找到這麼金貴的老鼠。誰知道被你們一叫,全都嚇跑了。這可如何是好?主人家問起來我不好交待!”
衆人鬨然大笑。
看看快接近中午,人越聚越多。徐平有點倦了,便想找個地方坐着喝茶。正繞過人羣,正與石延年撞上。
見過了禮,徐平問石延年:“石兄這是要去哪裡?”
石延年嘆口氣:“正是來找你。那邊有個茶鋪,我們過去坐着說話。”
這茶鋪正臨着汴河,五六張桌子也都乾淨整潔。徐平和石延年坐了,隨便要了兩樣果子吃着。
喝口茶,石延年才問:“兄弟,你在鋪子前擺出那麼大陣仗要幹什麼?”
徐平笑笑:“原來這事!年前我鋪子裡賣了兩萬斤白糖給宮裡,結果一文現錢都沒見到,只是拉回來這一堆爛茶!天氣好,我拿出來曬曬。”
石延年道:“你不知道,今天好幾位相公退朝經過州橋時都見到你這裡在鬧,想必大多都已經差人來把事情問清楚了。張相公因爲我們兩個友善,特意讓我來問問是怎麼回事,還有沒有什麼其他隱情。”
徐平見石延年說得認真,也不好再調笑,便對他說:“我們自己人,就對你實話說了吧。爲了這一筆錢,我爹已經病倒在牀,幾天不能下地了。我想來想去也沒有什麼辦法,只好這樣做,哪位貴人看見幫一把也就好了。”
“現在是滿天下的貴人都看見了,不用出今天,連皇上太后也都就知道了。你倒真會選地方,一半的朝臣都要從州橋這裡走,想不看見都難。”
石延年只是苦笑着搖頭。他的層次太低,並不能瞭解最上層那些官員的想法,但可以肯定是會被一些人做文章。張知白在宰執裡算是孤家寡人,無黨無派的,反而沒什麼其他心思,讓他來問問是看自己能不能幫上忙。
徐平卻不在乎,自己遵紀守法,擺攤賣東西而已。至於哪些人會利用這件事情攻擊政敵什麼,跟他有什麼關係?
卻說馬季良罷了朝,到官署裡處理了一些雜事,便回到自己在京城的家裡。他家裡有錢,現在官也不小了,在內城有自己的宅第。
剛剛換上常服,正要叫茶,卻見一個貼身僕人過來,見過了禮對他道:“官人,州橋那裡出了事情,你有沒有聽說?”
馬季良一愣,才坐下來慢吞吞地道:“什麼事情?說給我聽。”
僕人道:“官人還記得徐家在州橋附近與李防禦家合開了一家白糖鋪子嗎?他們年前賣了兩萬斤白糖給宮裡,結果前幾天卻只收到了一堆爛茶,一文錢也沒有見到,正在那裡鬧呢!”
馬季良皺了皺眉頭:“這與我有什麼關係?”
僕人頓了一下才道:“官人,他們的茶全是從三司的庫裡出來的,可都是歸官人管着。現在滿開封城傳遍了,說是官人讓手下人刁難徐家,故意給他們爛茶昧他們的錢。”
“什麼人胡言亂語!”
馬季良騰地站了起來。一兩萬貫錢的茶,哪裡需要經過他的手,手續全了自然可以從庫裡提出來,跟他有什麼關係?天地良心,他連徐家跟宮裡的白糖交易都不知道,哪裡會動這些手腳。
僕人見馬季良動火,小心地道:“官人,不是小的多嘴,我們家本就與徐家有舊怨,扯上這種事情,必定會有人亂說。事情的內情誰也說不清,那些嚼舌頭的一定事情都推到官人身上來了。”
馬季良來回踱了幾步,臉色變幻。他商海官場縱橫這麼多年,怎麼會看不出這裡面的利害關係?徐家的茶朝裡沒人問也就算了,只要問起板子就會打到他身上來,都沒地方喊冤去。現在他就是回到衙門裡,把那天經手的人一個一個抓起來查清也無濟於事,朝臣彈劾得肯定還是他。
現在最重要的是消除影響,最好立即派人把錢給白糖鋪子送去,把所有的茶收回來,再處罰幾個小吏,把事情胡弄過去。但一想起年前與徐平和張知白在一起時的情景馬季良就很不爽,自那一天後,所有人都知道那座酒樓是他從徐家手裡奪來的,時不時就會有人拿出來說事。
最終,馬季良咬了咬牙,對那個僕人道:“你拿了我的名刺,去開封府讓他們把那間鋪子封了!此事我本不知情,怎麼好讓謠言四起?縱是有不對的地方,也要等衙門查清楚了再說,豈容他們鬧事!”
僕人想說什麼,最終沒有開口,只是拿了馬季良的名刺出了門,上馬向開封府行去。
他實在想跟馬季良說,開封府不是馬家開的,你讓他封鋪子就封鋪子?知開封府的那可是宰執的候選人,會把一個馬季良放在眼裡?更何況此時的權知開封府王臻,正是上一任的提舉在京諸司庫務,純粹爲了避嫌,他不會插手這件事情。
最近兩年馬季良這官當得太順了,腦子都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