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娘賊,這幫狗官,說話不作數!石頭都已經砸過了,說好就地無罪開釋的,還把我們關在這裡!幾個月下來,嘴裡淡出鳥來,再不喝酒吃肉,我要死了!”
沒毛蟲的嘴裡使勁咬着一根稻草,用個乾瘦乾瘦的小拳頭使勁搗着地,聲嘶力竭。
一邊坐着閉目養神的童大郎嚇了一跳,睜開眼睛道:“兄弟,我一句良言相勸,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你在這裡廝鬧,罵人的話傳了出去,小心打你板子。”
沒毛蟲脖子一梗:“哪個敢嚼我的舌頭,小心我鬆他的骨頭!爺爺一雙鐵拳,打的就是那些背後說人壞話的鼠輩!”
說完,舉目四望,一雙不大的眼睛裡,竟然擠出兇光來。
坐在一邊的囚犯不想生事,都背過身去,裝作沒看見,沒聽見。
沒毛蟲冷哼一聲,向童大郎揚了揚下巴,洋洋得意。
童大郎暗暗搖了搖頭,重新閉上了眼睛,不與這種沒見識的閒漢小人一般見識。等到無罪開釋,自己還有廣武山裡的窯口那處基業,何必與這種人廝混。
病尉遲對沒毛蟲沉聲道:“兄弟,聽人勸吃飽飯,童大哥說的都是金玉良言,你怎麼就是聽不進去呢?只要一日沒從這裡出去,我們就還要受那些差役的管,就要低眉順眼本本分分地做人。兄弟,忍一時閒氣,免百日之憂。”
大哥的話不能不聽,沒毛蟲這才住了口,一個人坐在那裡鼓着腮生悶氣。
正在這時,門外傳來差役的呼喝聲:“都出來,都出來,一個跟一個在這裡站好!你們這些殺才,天上降屎,來了你們的好事情了!”
沒毛蟲一下子從地上蹦了起來,兩眼放光:“外面這廝雖然話說得不中聽,但八成是要讓我們無罪開釋了!哈哈,今日聽這廝的話竟然順耳了些。”
一衆囚犯從住的茅屋裡走出來,就見到外面站了幾個公吏,一個在旁邊樹上張榜,還有幾個站在一起,左顧右盼。
也沒人看清那榜上寫的是什麼文字,一個囚犯高聲問道:“那位節級,倒是把榜文給我們念一唸啊!大家都是斗大的字不識一筐,哪裡知道上面寫的什麼!”
一個領頭的差役高聲道:“你們這些殺才不需要知道榜文上面寫的什麼,只要知道從今天起,便就無罪開釋,可以出去重新做人了!”
這話聽在耳朵裡,一衆囚犯一起歡呼,差一點就山呼萬歲了。
那領頭的差役厲聲喝道:“吵鬧什麼!怕出去晚了趕不上吃奶麼!都過來站好,念着名字過來一個一個按過了紙模,便就可以出去。誰再吵鬧,一頓亂棍打斷他雙腿!”
沒毛蟲躲在一個高大的漢子身後,陰陽怪氣地尖着嗓子道:“我們已經開釋,都是無罪之身,憑什麼還要受這腌臢潑才的閒氣!”
“誰說的話?誰說的話!下面帶卵子的,就給爺爺站出來!不要躲在人羣裡面不敢見人!無罪之身?爺爺這裡給你劃過了名字你纔是無罪之身!就憑剛纔那句話,你們這些殺才就乖乖排好隊伍,先在這裡吹上半個時辰的風!有膽敢胡鬧的,山下的好幾千廂軍等着呢,砍了你們的人頭,好換了賞錢過年!”
說完,帶了幾個差役扭頭揚長而去,找個背風的地方曬太陽歇息。
一衆囚犯對沒毛蟲怒目而視,有幾個面帶橫肉的,已經目射兇光,逼了上來。
沒毛蟲看了,嚇得渾身寒毛都立了起來,飛一般一下子撲到病尉遲身後,扶着病尉遲的肩膀,口中直道:“哥哥救我!哥哥救我!”
病尉遲無奈,只好抱拳連連作揖:“我這個兄弟口快,說話不過腦子,連累了諸位好兄弟,實是無心之舉。萬望看我的面子,就此揭過,回去我定重重責罵他!”
衆人看病尉遲身材高大,兩膀子好似有使不完的力氣,不由猶豫。
童大郎看了沒毛蟲一眼,暗暗搖頭,心裡對他說不出的厭惡。但這幾天病尉遲一直對自己禮貌有加,有意拉攏,不好坐視不理,默默上前站在了他的身邊。
這兩條大漢站在一起,好像一座山立在那裡,後面的沒毛蟲連根毛都露不出來。
幾個逼上來的囚犯左右看看,終是不敢上前,默默地散了開去。
沒毛蟲長出了一口氣,摸了一把額頭,這才發現剛纔竟被嚇出了冷汗。這些殺千刀的囚犯可都是心狠手辣之輩,動起手來比差役狠多了,一不小心就要了自己的小命。
童大郎和病尉遲兩人走開,一陣冷風吹來,沒毛蟲不由打了個哆嗦,急忙跟了上去。
童大郎對沒毛蟲道:“兄弟,你這喜歡惹事生非的性子,真要改改,不然早晚惹出大禍。”
“改,這回我一定改,再不敢了!”沒毛蟲諾諾連聲,也不知道他是真情還是假意。
童大郎暗暗搖了搖頭,也懶得再理他,一個人靠在棵樹上閉目養神。
沉默了一會,病尉遲問童大郎:“哥哥,離了這裡,不知你要到哪裡落腳?”
童大郎淡淡地道:“我爲何要離了這裡?山裡的那處窯口,是我創下來的產業,我的下半輩子,自然是着落在那裡,又何必到別處去受氣!”
病尉遲搖了搖頭:“不是兄弟說晦氣的話,需知人心隔肚皮,你離開也有半年了,焉知那裡的人還歡迎你回去?要是他們不接納你,待要如何?”
“好笑,那是我開出來的產業,沒有了我,那些人知道怎麼燒瓷?知道買瓷的人是張三還是李四?只有我容不下他們,哪裡有他們容不下我!”
病尉遲道:“哥哥,且走且看吧,飯要吃飽,話卻不可說滿。”
說完,病尉遲閉上了眼睛,也不再說話,場面一時沉默了下來。
童大郎是當局者迷,一心覺得那幫兄弟必然在翹首等着他回去。病尉遲旁觀者清,在廣武山採石的日子裡,那處窯裡的煙從來沒斷過,顯然一直在燒瓷。而且這麼些日子,都在一座山上,不信那窯口裡的人不知道童大郎在,卻沒有一個人過來看過。事情已經如禿子頭上的蝨子,擺明了的,那窯裡早已經沒有童大郎的位置了。
這話卻不能說給童大郎聽,不撞南牆不回頭,總要他自己親自去看過才行。
在冷風裡又吹了半個時辰,那幾個差役才又回來。嘴裡罵罵咧咧,替一衆囚犯辦了手續,削了他們的名籍,寫了公文給各地官府,證明他們已經無罪開釋了。
手裡拿了公文,一直走出近一里路,沒毛蟲才扭頭朝着差役在的地方啐了一口:“這羣殺才,沒事竟敢消遣爺爺,早晚要有報應!”
童大郎和病尉遲看見,不由一起搖頭。他們都是刀對刀槍對槍硬幹的好漢,對這種屑小行徑實在看不入眼。只是都是自家兄弟,也不好說沒毛蟲什麼。
走了一會,沒毛蟲又高興起來,到底恢復了自由身,越想越是開心,對童大郎道:“哥哥,你的家業便就在前面,何不請我們兄弟喝個壓驚酒?”
童大郎笑道:“這有何難?一會到了地方,大塊的肉,大碗的酒,兄弟們盡情享用!”
廣武山不大,走不多遠,過了鴻溝,便就到了地方。
離着還有不近的路,就看見窯口附近的大樹下站滿了人,在那巴巴等着。
童大郎指着人羣對病尉遲道:“那都是我的弟兄,往常日子跟着我混口飯吃,現在想是聽說我回來了,在那裡迎着呢!我們加快些腳步!”
歸心似箭,童大郎只覺得眨眼之間,就到了跟前。樹下前面站着的是譚伯、黎二和藍大幾個人,還有那個孤兒阿木,竟然也站到前面來了。後面影影幢幢,看起來窯口裡所有的人都到了。重見故人,童大郎只覺得滿心歡喜。
到了跟前,譚伯搶先道:“大郎受苦了,這幾個月過得還好吧?”
“好,好,好!雖然受些苦楚,終於還是回來了!”童大郎一邊說着,一邊快步上前。
到了樹下,卻見包括黎伯等人,都老老實實地站在那裡,一起看着自己,沒有絲毫熱情歡迎的意思。再看樹下的石臺上,放了一個食盒,一襲新做的衣衫,還有一錠大銀。
童大郎臉上立時變了顏色,指着石臺上的東西厲聲問道:“你們這是什麼意思?!”
黎伯扭捏了一會,才道:“大郎,今時不同往日,你是個刺了字的人,雖然現在是無罪之人,看在別人眼裡卻不知道怎麼想。爲了大家着想,窯口裡不好留你了。這點酒食你用來裹腹,現在天冷,衣衫換上,那一錠大銀權作盤纏,別尋個安樂地方吧。”
“什麼?黎伯,到底說的什麼話!”童大郎的眼珠都要從眼眶裡瞪出來。“這處窯口是我一手開創的,你們當時都是靠着我吃飯,現在說留不下我了?豈有此理!”
“大郎,今時不同往日。當時你欠了官府的稅算,這窯口已經屬於官家所有,再也不是你的了。我們現在都是爲官窯做事,往日情份只好揭過不提。”
“官窯?你這是說的什麼話!當時官府勢大,不過是說說而已,豈能當真!黎伯,這窯口現在是誰管着,讓他出來與我說話!”
“沒有人管着,窯是官家的窯,管是我們自己人在管。大郎,爲你送行是一衆兄弟一起定下來的,這點心意你就收下吧,都是看往日的情份。自今以後,這窯便就跟你沒有一點關係了,若是有什麼不明白的,還是到官府裡去問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