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運使司衙門裡,王堯臣對徐平小聲道:“雲行,自從朝裡的御史中丞換人,晏學士明顯來得少了,而且就是到了這裡,也不再像以前那樣有興致問我們的事。”
徐平道:“人之常情,呂相公可不是什麼心胸豁達的人,讓他知道了晏學士天天混在一起,學士回朝之後日子不好過。”
王堯臣搖了搖頭:“晏學士爲人太過謹慎了些,豈不知越是怕什麼越來什麼。”
能不謹慎嗎?朝廷裡的位子除了宰相和樞密使,晏殊大多都能幹,但也同樣沒有哪個位子非他不可。晏殊文采斐然,爲此時的時文大家,但這個年代什麼都缺,就是不缺文章寫得好的。而真論治績,晏殊沒有拿得出手的,他的功勞,大多都是在興辦教育,發現培養人才上面。這就很尷尬了,晏殊發現培養的人才現在還都是中下層官員,最多如范仲淹等人做到中高層,缺少堅定的政治力量支持他。
再過一二十年,朝廷裡的骨幹力量有一大半受過晏殊的恩惠,那個時候他的好日子就來了。至於現在,他還是不得不忍耐,而偏偏他又是個忍受不了清苦寂寞的人。
人各有志,徐平理解晏殊,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活法,不能強求別人做什麼。面對呂夷簡的壓力,最根本的還是要靠自己。《富國安民策》只要編好了,結合京西路的治績,呂夷簡強壓是壓不住的。徐平的政策是有經濟基礎的,是有政績擺在那裡的,是真正給了百姓好處得到百姓擁護的。改革要想成功靠什麼?羣衆運動和上層政治鬥爭結合起來,才能立於不敗之地。因爲現在朝裡的情況比較複雜,徐平還沒有鋪下身子到京西路的民間去,這次呂夷簡真要是強壓,不做任何妥協,徐平也不介意深耕羣衆基礎,幾年之後把呂夷簡拉下臺來。不過是新舊衝突太過激烈,對社會的衝擊太大,徐平不想站到風口浪尖上去。
趙禎對官員結黨非常敏感,他對大臣尊敬,對大臣放權,是有不結黨這個前提的。歷史上呂夷簡一直到死,也沒有人抓住他結黨的把柄,這是趙禎信任他的基礎。而反對呂夷簡的,幾乎都在他強大得讓人失望的勢力前,選擇結黨,當然不被趙禎信任。
這一點徐平同樣瞭解,所以他從來不立山頭,有志同道合者,但沒有小團伙。徐平心裡明白,只要自己要搞黨爭的苗頭一出來,從此就會失去趙禎的信任。
改革是爲了成功,爲了這個目標,徐平不介意做一些妥協。
把手裡的書冊翻過整理好,王堯臣對徐平道:“西京也有刻書的地方,現在活字甚是方便,爲何不讓人把這些冊子印出來,還要費這麼多人力抄寫呢?”
“書一付印,流到什麼人的手裡我們就難控制了。現在還不到時候,不好讓這冊子流到民間去,先抄寫一些,給該看的人看吧。伯庸,最近朝堂裡雲譎波詭,很多事情看不清楚,我們應當謹慎一些,不要露出把柄給人抓住。依我看,最好是把心力放到這《富國安民策》上,朝堂裡的事情一概不問。我們做的是於國於民都有好處的事情,任誰都說不出什麼來。等到有了機會,上給朝廷就是大功一件。”
“坐山觀成敗,唉,惟今之計也只好如此了。”王堯臣嘆了口氣,繼續翻着桌子上的冊子。他是個淳厚君子,對政爭既無心也沒有興趣。
不過徐平並不是坐山觀成敗,不參與朝廷爭鬥是他理性的選擇。靠攏呂夷簡,就得罪了現在反呂的人,而這些人的能量在十幾年後會大得超乎想象,無論朝裡朝外,他們都佔據了主流。這是他從前世記憶裡得到的結論,現在的反呂主力在歷史上的地位太重了。而參與倒呂,就不可避免地沾上君子黨的標籤,這是趙禎最忌諱的,對自己有害無益。這個時候團結在一起反對呂夷簡的人,歷史上基本都是在趙禎晚年纔得到重用,徐平心裡清楚。
所以最明智的,徐平就是安心編自己的《治國安民策》,當朝堂的政爭明朗,才決定自己要採取什麼樣的措施,讓新政推行下去。
李參過來,對徐平道:“都漕,看看就到年底,這些日子我要回到孟州去,年底的雜事不好放手不管。還有來看孟州行新政,我要回去安排。”
“好,反正現在有了初稿,大家都仔細地看一看,看有什麼我們沒想到甚至謬誤的地方,好及時修改。年歲不饒人,李相公年紀大了,精力不比從前,孟州的事情還是要靠你。”
李參道:“都漕安心,我一定把孟州的事情辦好,不出亂子。還有,李相公以前曾經提起,等我們編的書有了初稿,帶一冊給他,看一看對新政也瞭解一些。”
徐平笑道:“這是應該,不過現在抄出來的書都是楊副使在管,不管是誰拿走,都要在他那裡記下名字,連我也不例外。你去尋楊副使,讓他寫個字據來,便就可以拿走一冊。”
“下官明白了,這便就去找楊副使。”
事情要由專人負責,這是徐平的習慣,李參已經適應了。書還沒有定稿,傳出去之後不知道會引起什麼樣的議論,影響編書的進程,所以徐平嚴禁外流。就是各州縣的主官觀看,也是由種世衡帶着書到各地走一趟,順便把各地的意見帶回來。李迪身份特殊,當然可以例外,他願意看這本書,本就是對徐平的善意。
看着李參離去,徐平對王堯臣道:“年底了,朝廷應該平靜一陣子,我們也可以放心安排來年的事。河南府去年春夏大旱,秋天又澇,今年農事要提早安排。”
王堯臣道:“我已經吩咐人去做了,只是現在新開的漕渠已經行船,春天缺水,到時引水灌溉難免影響運河水量。此事兩難,我一直要問你該如何處置呢。”
“運河一開,就絕不能夠斷航,不然影響太壞。引水無非是引洛河裡的水,主要是壽安、偃師與河南、洛陽四縣。你派人下去,讓這幾個地方不要多開水田,哪怕官府補貼些錢糧也是可以的。只要不開水田,影響便就不大,鞏縣和氾水那裡的新築的大壩,去年秋季攔蓄了不少洪水,足以供給沙口以下漕河所用,並不需要洛河的水。”
經濟中心特別是現在的洛陽這種工商業中心交通是命根子,而水運是最重要的運輸方式,引洛入汴的水渠是無論如何不能斷航的。不能因爲沙口築壩之後蓄起水來,上游便就拼命開田種稻。特別是偃師和河南兩縣,水田必須要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