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吏帶人把車上的彩棉搬了下來,徐平吩咐道:“你們按照以前的吩咐,每一種都要一樣一樣地試,不要烏七八糟什麼都弄到一起,最後看不出是個什麼樣子。”
公吏應諾,帶着人去準備了。
做試驗是項技術活,從一開始要達到什麼目的,怎麼安排,怎麼處理結果,最終得出什麼結論,沒有進行過相關培訓的人是很難做好的。
從決定設立錢莊那時候起,徐平便就設了這處小工場,專門製作京西路需要的各種票據。票據所用的紙,全部都是由這裡自己製造,同時進行各種紙張的試驗。將來如果發行紙幣要用什麼紙,徐平希望通過這裡的試驗有一個答案。
這一年的時間,從這個年代交子之類常用的楮紙,即用楮樹皮製的紙,到用桑樹皮和麻布麻桿,甚至漁網之類,幾乎試了個遍。至於常用的如宣紙竹紙,那就更不用說了。最終徐平發現最好的紙幣用紙原料是棉花,特別是附着在棉籽上那些最短的棉纖維,造出來的紙既結實耐用,又利於印刷,而且還適合於處理各種防僞印記。
這就是徐平爲什麼讓王拱辰專門留意彩色棉花的原因,如果能用彩色棉花製出相應的紙張來,將來就可以作爲紙幣的專用紙。僅此一項,就大大提高了製造僞幣的成本。
從紙幣產生的那一天起,比如益州的交子,便就出現了假幣。不過是交子使用範圍有限,在一個比較小的區間容易控制,並沒有造成特別惡劣的影響。
紙幣基本上不會因爲僞幣而崩潰,僞幣只是加大了紙幣系統的成本而已。只要紙幣的信用不崩,僞幣就只是癬疥之疾。不過對於紙幣發行者來說,總是希望用最小的代價衝抵掉僞幣帶來的發行和使用成本,從而得到最大的收益。
這一點對於徐平來說尤其重要。如果推出紙幣,結果因爲僞幣氾濫搞到官方沒有什麼收益,甚至是負收益,那紙幣的前景便就蒙上了一層陰影。正是因爲如此,雖然知道防僞並不是紙幣發行的關鍵點,徐平還是傾注了巨大的精力。
看着公吏帶人離去,王拱辰好奇地道:“都漕怎麼想起用棉花製紙來?”
“試出來的唄!我又不是神仙,怎麼知道用什麼製紙最好?只好一樣一樣試。這一年來,常用的不常用的製紙原料這裡都試過了,還是棉花最好。”
王拱辰看看那碩大的棉包,總覺得變成結實的紙張很神奇,又問一句:“只用棉花?”
徐平看着王拱辰,笑着搖了搖頭:“君貺,這話你可不用問,要擔嫌疑的!”
王拱辰立即明白過來,這麼重要的事情,當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搞不好這整個小工場裡就沒有幾個人知道配方。不過心裡不痛快,嘴上不服:“我只是隨便問問,誰想知道這些?我只問都漕,今年三司如果不撥銅錢下來,營田務的債務怎麼辦?我手下成千上萬人,可是要靠着這錢吃飯呢!讓他們不開心,我還怎麼讓大家幹活!”
“錢是一定不會少的,你也不用急在這一時。鹽鐵副使王博文剛到西京城,說是要去祭拜皇陵,我看多半是爲了這件事來的。到底如何,還是看他回京之後的消息。”
王拱辰的神色這才緩和了一些,問徐平:“都漕,你說王副使回到京城去能想出什麼辦法來?真能夠變出那麼多銅錢來?我覺得還是有些懸!”
“君貺啊,銅錢只是錢的一種,爲什麼你就只認準了這一種呢?以前的銅錢還不是一樣不夠,官員俸祿都不得不折支,還不是一樣過下來了?再者說了,以前錢帛通用,銅錢不夠,還有大量的絹帛,難道不是一樣可以用?”
“絹帛?”王拱辰聽了徐平的話就笑,“都漕你不出去打聽打聽,現在的絹帛是什麼價錢?以前一匹絹一貫多錢,現在只有六七百文,誰敢要啊!這要是按着六七百文收了,過段時間變成三四百文一匹,找誰說理去?”
徐平笑了笑:“這話你聽誰說的?京西路的絹價可沒跌到那麼低。”
“是,河南府和附近州縣是沒有,但外路州縣已經跌下去了啊!就是京西路,孟州和襄州的絹價一樣跌了下去。我聽說了,京西路各州都嚴防外路州軍的絹帛運進來,這才讓絹價跌得不厲害。如果不是這樣,河南府的絹價一樣也得跌一半下去!”
“襄州和孟州不行新政,當然不能跟京西路的其他州縣一樣看待,他們那裡的絹價只能跟外路州軍看齊。而京西路的絹價,是跌不下去的。”
王拱辰奇道:“爲什麼?你這裡的絹價高,就總會有人運進來賣!”
“有人運進來,我便收重稅,看他們有多少錢向這裡面搭!本來嗎,絹價下跌,固然有棉布大量上市的原因,但更是因爲三司處置不當,亂了陣腳。”
“這話怎麼說?三司難道還能強行讓絹價漲上去?”
“爲什麼不能?川峽幾路通行鐵錢,以前曾經銅錢鐵錢並行過,你有沒有聽說過稱提之術?就是因爲銅鐵錢並行,防止一樣貴一樣賤而用的法子。”
王拱辰想了想才道:“貌似聽過,只是不甚明瞭。”
“當錢有兩種,一起並行的時候,爲了防止兩種的比價時高時低,便就要稱提。唐朝時錢帛並行,是用官府強行規定兌換比例的方法,並不好用。真正有用的,一是控制市面上錢的數量,再一個官方調節,一種貴了官府便多發一些出去,賤了便就收一些回來,這些綜合起來的法子,便就是稱提之術。現在其實市面上也是錢帛並行,棉布上市,絹帛的價錢下跌,按稱提之術,三司及各地官府應該買入絹帛,投放銅錢,才能把絹價穩住。雖然棉布流行之後絹價總是還會跌下去,但不至於如此暴跌,引出無數事端。結果現在絹價跌了,三司和各地官府不但不收絹,還帶頭把庫裡的絹帛拋出去,不是沒事找事嗎?”
王拱辰愣了愣道:“就是按你說的稱提,三司手裡怕沒有那麼多錢吧——”
“要多少錢?絹帛本來大多就在官府的庫裡,不放出來市面上能有多少?只要絹價能夠暫時穩定住,就還能當錢用,哪裡來那麼大的銅錢缺口!所以你說擔心沒有錢還給你營田務,我告訴你不用擔心,現在三司的銅錢補窟窿不夠,暫時穩住絹價還是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