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間的盡頭是一處軌道,上面的平板車上,是整整齊齊的各種木材,還冒着熱氣。進了車間之後,便就被幾個工人用滑輪裝置卸到一旁,軌道上的平板車依然從進來的地方出去。卸下來的木材,被上到一臺機器上,那機器仿如牛頭一般,在木材上拱來拱去。
楊告指着運進來的木材問徐平:“都漕,這木材——是熱的?”
“不錯,這都是在外面的槽子裡蒸煮過的,把裡面的蟲卵殺死,防止蟲蟻。趁着熱的時候刨平,是因爲這樣要省力氣,而且木材不容易開裂。”
指着那牛頭一樣的機器,楊告覺得新奇無比:“用這樣的機器來刨,以前真是沒見過。”
當然沒見過,這是徐平仿前世的牛頭刨製出來的,這個年代只怕還僅此一家。如果是用來加工鋼材,不管是用的刨刀還是傳動裝置還是控制裝置,雖然徐平也不好說這個年代絕對做不出來,但即使做出來,也沒有實用價值。但用來加工木材就不一樣了,刨刀自然沒有問題,木工的工具裡本來就有刨子。因爲木材強度和硬度都不高,傳動和控制裝置可以大量使用黃銅齒輪,精度也不需要多高。進行木材加工,簡單的牛頭刨就足夠了。
實際上即使在徐平前世,很多機械裝置的鋼鐵結構都可以用木材代替,不過那時候隨着鋼鐵工業的發展,用木材還不如用鋼鐵便宜而已。到了這個年代,能夠使用木材的地方自然絕不會使用鋼鐵,不只是價錢便宜,更重要是好加工。
就像車輛上的主體結構,無非是幾塊大木板,傳統的木工做起來費時費力,是很麻煩的。現在有牛頭刨和鋸牀,則就非常簡單,用的人力又少,又方便快捷。大量的廉價車輛不僅僅是靠着降低木材成本,更重要的是採用了工廠化的生產方式,成本一下子降了下來。
楊告和種世衡兩人上前圍着轉了一圈,才恍然大悟:“都漕要在城裡建水壩,原來是有這個用處!以前只是水磨,就省了無數的人力物力,現在用水力來做這些砍砍削削,省了多少事!沒有這些機器,不知要僱多少木匠來做這活計!”
水壩建起來,擡高了進入洛陽城之前的洛河水位,各處場務開渠引水,利用水位差帶動各種機器,最後把水排到下游。這樣水流平穩了許多,比直接在河裡安裝水輪不知強了多少,可以代替絕大部分的人力和役畜的動力。
利用水力帶動的不僅是牛頭刨,還有鋼鋸,包括圓鋸和帶鋸,還有鑽牀,甚至還有車牀和銑牀,甚至還有幾臺拋光的磨牀。雖然這些機牀都簡易了點,用徐平前世的眼光看起來非常寒酸,但加工不了鋼材,加工木材還是沒有問題的。
憑着這幾十臺機牀,還有經過初步訓練的工人,這一處新場務每年生產出來的馬車驢車,比以前整個京西路近二十州軍生產的加起來還多。
當然,最關鍵的還是便宜。與車輛的材料成本比起來,人工成本可以忽略不計。
這就是工業的力量,規模化生產,與以前的作坊式生產方式有根本不同。不但是人力成本降到了極低的程度,對從業者的技術要求也無限降低。只要身體健康,頭腦清醒,經過簡單的培訓就可以勝任從事的工作,而不需要像以前那樣跟着師傅學幾年。如果再加上零部件的標準化,就連使用成本也降到了不可思議的程度。
徐平建的這些新場務,單單從僱傭人力的規模上,還無法與以前大規模的官營場務相比。如京城的繡院,和僱的工人加上廂軍有數萬人,是新場務無法比的。但如果從生產能力和創造的價值上來說,則遠遠超過了舊的場務。
繡院、軍器監這些使用人力衆多的地方,往往都不講究效率,而是對出產的產品精益求精。生產的少不要緊,關鍵是產品一定要好。他們也不針對市場,使用者不是皇宮王族就是軍隊,最不講究成本的客戶羣。
生產力的進步不是去看靠着能工巧匠或者奇巧心思做出了什麼不可思議巧奪天工的珍稀物品,而是要進步的生產力生產出來的物品或者服務改變普通人的生活。徐平去制幾輛三輪車,用於基建良好秩序井然的皇城裡,雖然對推動生產力的進步有意義,但這種進步還遠遠沒有達到影響社會改變人們生活的地步。
京城裡的新場務,在過去一年製造的更多是奢侈品,用來賺錢的,達官貴人和官員們眼中也只是新奇玩物。只有那些新式的農具是真正能夠改變農業生產方式的,在實際掌權的官員眼中,重要性遠遠大於鏡子之類的東西,只是還沒有推廣開來。
西京洛陽所建的新場務,將完全不同於京城開封,就是要工業化,大規模生產,以低廉的價格推向市場,改變這個世界的生產和交換方式,改變每一個人的生活。
從車間盡頭一路向前走,楊告和種世衡看着一塊一塊的木料,一步一步變成零件,後中間再組成車架、車轅等部件,到了最後組成一輛完整的車輛,直接拉到門外的大道上。
這是與以前完全不同的生產方式,效率高大了讓他們做夢都想不到的地步。甚至有好幾次,走到半路又折回去看,看看這些東西到底是怎麼出來的。
到了進來的門口處,楊告長出了口氣:“都漕,這些馬車驢車——賣出去要多便宜?”
徐平笑了笑:“依照我的想法,家裡有數十畝地,能夠自耕自食之家,都應該有一輛纔是。一牛一驢,能耕能收,閒時還能夠用驢車運點土產到外地販賣,纔是鄉間小康之家。”
歸根結底,這些車的意義,還是要讓農民的生產生活範圍大起來,不要跟以前一樣大多數人一生一世都在十里八鄉轉悠,二十里外趕個草市就覺得見了外面的世面。他們的眼界開闊了,也有工具有動力把本地的土產運出來,形成農副產品的市場,讓商品經濟的浪潮捲到農村去。只有把最廣大的農村包括,社會纔會發生根本性的變化。
單單靠糧食,可以讓農民吃飽飯,但卻沒有辦法讓他們的手裡有錢。豐收了,糧價下跌,荒年糧價上漲手裡卻無糧可賣,糧食永遠是填飽肚子的,在廣闊的中國內地市場,無法而且官方也不敢讓糧食成爲真正的商品。農民手裡的錢,只有從棉麻桑這些經濟作物以及各種副業中換來。在鄉村,徐平要做的就是盡最大可能推到副業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