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山崗上,一家人找個稍微平坦的地方,讓保福和豆兒攤開一張毯子,把帶來的酒菜擺下,圍着坐了下來。
剛剛喝了兩杯,便聽見不遠處有絲竹和女子清麗的歌聲傳來。
徐正眼睛微眯,享受着春日溫暖的陽光,遠處女子婉轉的聲音直唱到他的心裡去,不禁陶然。
張三娘見了徐正的樣子,再聽聲音,不由心中生氣,恨恨地罵道:“什麼人這麼沒臉皮,連個清靜的地方都不給人留。”
不大一會,那邊一曲唱完,響起一陣叫好聲。
徐平聽見,對父母道:“怎麼那裡有聲音聽着熟悉?”
徐正夫婦自然知道,此時的官宦士大夫最喜歡帶着女妓出來遊玩,自己的兒子也讀過幾年聖人書,作過兩首詩詞,說起來也是讀書人了。
互相看了一眼,便對徐平道:“大郎不妨過去看看,要真是熟人呢?”
徐平心裡好奇,便站起身來,向父母告辭,順着聲音尋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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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處山崗原來是個半島,金明池水圍過去,那邊有更廣大的水面。離着山那邊的水邊不遠,有一大片平地,種着桃樹杏樹,繁花盛開。
在花樹掩映之中,散落着幾堆人。衆人的中間,有七八個年輕的女妓,有的彈琴,有的吹笛歌舞,還有兩個在一邊彈着琵琶。
徐平眼尖,一下就看見了石延年與幾個人陪着兩人坐在一邊。主位上一個是張知白,另一個是個中年人,看起來三十多歲,雍容華貴。與石延年陪坐的還有一個和尚,白白淨淨,面目清秀,也看不出年紀。主位上的兩人顯然身份顯貴,身後站着好幾個僕人和兵士,小心伺候。
還有三人稍微離開一點,其中一個正是林文思,他的身邊兩人一個老年一個少年。這幾個人明顯地位低得多了,身後只站了兩個老僕。
離開得更遠一點,則又是一大堆人,行令飲酒,最是熱鬧。其中一個人徐平認得,正是有過一面之緣的柳三變。看他們的樣子,當是一羣文藝圈的。
徐平繞過山崗,先到了林文思那裡,行過了禮。
林文思看着徐平問道:“你怎麼來到這裡?”
徐平道:“今天日光好,我們一家也出來透透氣。”
林文思點了點頭,也沒問徐家的其他人在哪裡。在場的都是讀書人,徐正一個賣酒開店的不適合這個場合。
指着身邊的老者林文思對徐平道:“這是石官人,與我多年相識。石官人雖是進士出身,但尤精三傳,義理精深。”
徐平上來行過了禮,林文思把他的身份價紹了。
老者道:“老夫石丙,這是犬子石介,你們年齡相當,正可親近。”
徐平與石介相見過了,便也在旁邊坐了下來。那邊石延年雖是舊相識,但他陪着的明顯不是一般人,沒有招喚不好過去。
坐下之後,徐平便問林文思:“老師,這裡怎麼聚了這麼多人?周圍也沒什麼特別的風景。”
林文思笑道:“說起來是一樁趣事。最近有一位湖州的讀書人張先張子野遊到京城,這人也是以善治新詞出名,與柳三變兩人在京城一見如故。今日兩人攜手出來遊金明池,走到這裡,卻遇到了去年一位及第的進士張先。兩人同姓同名同字,算是天大的緣分,便在這裡擺了個宴席聚會。柳張二人都是當今的絕頂詞人,我們便也在這裡湊個熱鬧。”
徐平向那邊看去,果然柳三變身邊有一個三十出頭的年輕人,白面無鬚,一身青衫,長得極是瀟灑。前世就是這一點好,書本里正經的歷史人物記住的不多,文藝明星卻是重點要記住的。張先這個名字徐平恰好有印象,與柳三變一樣都是宋詞發展史上里程碑式的人物,尤其是他八十歲納妾,蘇軾調笑他的那一句“一樹梨花壓海棠”,流佈極廣,實在是千古名句。
不過現在的張先只是三十出頭,與柳三變一樣都是布衣,甚至連湖州的發解試都沒過,只是來京城遊歷的,還沒那麼從風流趣事。
至於別一個張先年齡就要大一些,而且長相魁梧,面色微黑,就沒另一位那玉樹臨風的氣度了。但他出身將門,爺爺是曾任過樞密副使的張遜,自己又在去年高中進士,論身份可就高貴得多了。不過是附庸風雅,與那兩個人聚在一起,與一羣**唱兩位詞人的新詞。
喝了兩杯酒,徐平又問:“那邊與石延年和張相公坐一起的又是哪位?”
林文思小聲道:“那是知審官院的晏同叔學士,最近因了張相公取薦,石曼卿改了文職,正要放外任。張相公的面子,想選個好一點的地方吧。”
徐平不由多看了那中年人兩眼,晏殊字同叔,此時以翰林學士知審官院,沒想到此時的宋詞三大家,今天竟然就這樣莫名其妙碰在一起了。不過宴殊一生富貴,不會沒事跟一幫女妓混在一起,這種調調人家家裡有最好的家妓,想唱歌就唱歌,想跳舞跳舞,關起門來想怎麼玩就怎麼玩,不會在大庭廣衆之下讓人看見笑話。跟官妓糾纏多了要受彈劾,買回去的家妓想怎樣都沒人管。
石延年原是武職三班奉職,還不如李用和,升遷之類歸樞密院管,改文職則關係就到了審官院,整個組織關係都全變了。宋朝以文爲尊,當然這個時候還不如後來明顯,但以武改文也是了不得的事,全靠了張知白給石延年周旋。
喝了幾杯酒,說一會閒話,張先和柳三變那邊傳來一陣叫好聲。幾人扭頭看去,原來是一個彈琵琶的女妓正喜滋滋地從張先手裡接過一張紙,當寶貝一樣仔細收了起來。此時招妓飲酒,稍有名氣的詞人都會被女妓索詞,尤其是名字。要到了的女妓歡天喜地,從此身價倍增。如果沒要到,有的就免不了心生怨氣,背後嚼舌頭說壞話。徐平自從上次半抄半改了一首詞之後對這玩意就敬而遠之,應情應景地作詞難不難且不說它,關鍵是他不解音律。這個時代詩化的文人詞纔剛剛興起,並不流行,當着一大堆人的面瀟瀟灑灑寫出來,結果一個小姑娘拿到手裡說你這唱不了啊,那該有多尷尬。
拿到新詞,一堆女妓調管絃,撫琵琶,不一刻就唱了起來:
“朱粉不須施,花枝小。春偏好。嬌妙近勝衣。輕羅紅霧垂。
琵琶金畫鳳。雙條重。倦眉低。啄木細聲遲。黃蜂花上飛。”
原來是一首《醉垂鞭》,由小姑娘唱出來,婉轉清麗,伴着明媚的春光,實在是花也醉人,人也醉人。不得不佩服還是文人有品味,這個調調可比徐前世在娛樂場所漫天胡吼有格調多了。
那個得到詞的小姑娘看起來只有十歲出頭,明顯沒有發育,還只是個孩子,與蘇兒和秀秀年齡也相差不大。徐平看着三十多歲的張先,實在難以理解怎麼會對這樣一個小孩生出那麼多思緒來,只能搖頭。
一曲唱完,衆人又是歡聲叫好。
石延年看那邊唱詞,一轉頭卻發現了徐平,想了一會,便對張知白和晏殊告罪:“那邊有學生的一個相識,我去打個招呼,去去就來。”
張知白見是徐平,笑着對晏殊指着徐平說:“同叔,那邊的少年人便是前些日子引起茶法糾紛的徐平,一向讀書,也能作兩首詩詞,多有可取。”
晏殊點點頭:“既然相熟,不如喚來同飲兩杯。”
石延年應了,起身來到徐平這一邊。
徐平急忙站起來應上。石延年與林文思和石丙見過了禮,對徐平道:“那邊兩位相公請雲行過雲飲兩杯酒。”
徐平怔了一下,才問道:“你們喝得什麼酒?”
石延年苦笑:“是最好的羊羔酒,我喝起來卻沒什麼味道。”
徐平想了一下,把面前帶過來的一罈白酒遞給石延年:“你還是喝這個吧,那些酒喝起來不是受罪?”
張知白已經年老,晏殊更是生在富貴,注重養生,白酒是喝不慣的,只有石延年性格放蕩不羈,好喝烈酒,無醉不歡。讓他陪這麼兩個人喝酒,也着實是難爲了他。
石延年把小小白酒罈放到袖子裡,帶着徐平回到席前,向兩人介紹過了。
徐平見過了禮,張知白笑道:“你前些日子鬧得好大動靜,朝里宰執,甚至太后和皇上都被驚動了。怎麼,錢要回來沒有?”
徐平知道是張知白第一個在朝裡提起自己家的事,忙道謝:“還沒有謝過相公援手。錢都給過了,是皇上命宮裡的內侍送來的。”
張知白笑着點點頭,示意徐平與石延年一起坐下。
石延年從袖子裡取出那一小壇白酒,對宴殊道:“學士,雲行家裡是釀酒的,尤其是這燒酒算是京城一絕,您也嚐嚐。”
說完,取過一個新碗,給宴殊倒了小半碗。
宴殊端起碗來,在鼻端聞了一聞,微微笑道:“這酒我也有耳聞,曹寶臣太尉尤其推崇,常讓家裡人給他帶到任上去。不過我不勝酒力,卻喝不來。”
說完,把碗放在一邊,並不喝。
石延年尷尬地笑笑:“那學生只好自飲了。”
喝了兩杯酒,晏殊便問起徐平所學。徐平滿肚子的知識,基本都是跟農業和工業有關,這個時代的詩詞歌賦只是略有了解,真正用功的地方也只是應試科舉的內容,其它雜學幾乎是一竅不通,哪裡能說上什麼?問了幾句,晏殊心中已是微微失望,說了一句你還年輕,只要好學,便不再說什麼了。
至於農業稼穡,宴殊自入仕,基本是任清要館閣之職,基本一無所知,對徐平怎麼種地的事情也沒什麼興趣。倒是張知白久經宦海,長時間擔任親民官,是走的宋朝宰執正途,還興致勃勃地與徐平討論起種稻的事。
石延年憋了許久,有了白酒沒一會就喝得精光,漸漸有些上酒。
張知白對石延年道:“曼卿仕途不順,在京城十年蹉跎,好在其志不改。此次轉了文職,又有宴學士一力主持,外放金鄉任知縣,官職雖微,但是實實在在的親民官,切不可馬虎了。百里之縣雖小,民事軍事卻是齊備,只要盡心盡力,有了治績,纔是今後你仕途的根本。”
石延年起身道:“聽相公教誨!”
他這麼多年來只是在京城裡做個下層武官,說是不委屈是假的,如今終於柳岸花明,難免心中激動。又想起如果自己當年不出意外,以進士出身出仕,一開始就遠超此時的官職,此時只怕已摸着知州的邊了,不由感慨萬千。
徐平見自己在這裡已經有些多餘,便舉起酒杯對石延年道:“祝石兄此一去鵬程萬里!”
石延年謝過,仰頭把酒喝了。
徐平與他相對,卻見石延年的眼裡隱隱有些淚花。仕途如海上行船,波詭雲譎,不知什麼時候陰,不知什麼時候晴,也許一不小心,一個大浪打來就會粉身碎骨,並不是那麼輕鬆愜意。
比在坐的人多了一世的見識,徐平更加知道世途的險惡,看着石延年悲喜交加的樣子,不由心中感慨。
又倒上一碗酒,徐平道:“石兄以詩聞名京城,我班門弄斧,便以一首七絕送你去京東任職。
碧水無波臥老龍,微呼騰浪露崢嶸。
知君此去一千里,展翅鯤鵬舉世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