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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河邊的酒樓裡,劉太師悠閒地喝着茶,對站在面前的朱正、周貴和李逢吉幾個人道:“這次事情,你們幾人要吃點苦頭,少不了沙門島那裡走一趟。不過你們放心,家裡的事情自然有我照顧,絕對不會有半點差池。就是沙門島那裡,也有我相熟的吏人,去的時候帶一封我的書,安心在那裡過幾年,等到朝廷大赦,好好地回到開封來。等到了那個時候,有現在許你們的錢作本,又有我們的幫襯,榮華富貴還不是唾手可得?”
朱正幾人一起拱手:“但憑太師吩咐,我等定然會把事情做好!”
“好,好!”劉太師擺着手讓幾人放鬆,“這兩年在三司,你們只是後行,委實吃了不少辛苦,我也沒能照顧到你們。以後就好了,等到回來,在京城買座宅子,再娶幾個嬌妻美妾,什麼樣的好日子享受不到?這個年月,什麼品官厚祿都是虛的,手裡有錢纔是實打實的,有足夠的錢,你們可以過得比皇上還舒服。你們說是不是?”
“太師說得是!皇上雖然吃喝不愁,但天天還有那麼多國家大事勞心勞力,哪裡能夠像我們,只管吃喝享樂,其他萬事不管!”
“對,你們知道就好。這次把事情做好,不管誰問起來,你們都說是得了消息,不甘心就此稀裡糊塗裁掉,纔去找相熟的吏人到宰相和御史那裡討個說法。這又不是什麼謀反作亂的大罪,了不起判個流放沙門島,幾年之後就能回來,以後就都是好日子了!”
想起以後再也不用被人呼來喝去,天天吃糠咽菜,自己也能夠如同天天羨慕的那些員外一般,住着華屋大宅,左擁右抱着嬌俏的小娘子,幾人臉上都放出光來。
正在這時,一箇中年人從外面進來,到了劉太師身邊,低聲道:“太師,外面剛剛傳來消息,鹽鐵司兵案的人正帶了廂軍,到處抓昨天鬧事的人!”
“來了,來了,”劉太師看着幾人,攤開雙手。“這說着說着,他們就開始到處抓人了!這個徐平確實是與其他人不一樣,比我們原先預計的行事果斷得多。本來還以爲是開封府抓人,沒想到鹽鐵司先出手。”
朱正幾個人不知道是什麼意思,是好事還是壞事,面面相覷不敢說話。
劉太師笑道:“你們不用擔心,三司抓人不是更好?除了昨天跟着你們上街的,如今三司全是我的手下,害怕個什麼!我一句話,你們連板子也吃不了一下!”
聽了劉太師的話,幾個人才放下心來,臉上露出笑意。
散朝之後,中書、樞密院和三司使寇瑊等人又到後殿去商量朝廷大事。徐平自然是沒有那個資格,徑直回到了三司衙門。
一進鹽鐵司,劉沆就迎上前來,拱手行禮:“副使可算是回來了。”
徐平點頭致意,問道:“怎麼樣,抓了多少人回來?”
“還算順利,昨天我們打聽出名字來的,已經抓了六十多人回來。下官已經帶同公吏審問了他們,說是朱正和周貴十幾個三司前後行爲首,昨天深夜商議定了的。今天一大早,這些爲首的吏人便分頭找人,帶着到了州橋那裡會合。”
見劉沆滿臉興奮之色,徐平道:“不要光聽他們說什麼,小心他們早有串通,中了這些人的圈套!後面抓人回來,不要急着審問,分別關押,讓廂軍守着,也不許他們相互交談,互通消息。過不了多久,御史臺和開封府會派人來與我們同審,等着他們。”
“怎麼有開封府和御史臺的人牽扯進來?是不信我們三司嗎?”
劉沆聽了有些着急,本來他剛剛接手鹽鐵判官就碰到這種大案,正憋着勁要大顯身手呢,哪裡想到還有其他衙門的人攙和進來。
徐平嘆了口氣:“衝撞兩位宰相府第,辱罵御史中丞,那些鬧事的全都是我們三司的人。沒有人就此懷疑我們,讓我們不得插手就不錯了,怎麼可能讓我們單獨辦案?”
劉沆嘆了口氣,不再說話。明面上看起來,三司其實應該負很大責任,只因那些小吏直言是因爲御史中丞韓億建議裁人才鬧事,沒人牽扯三司罷了。
徐平又道:“王相公那裡不是昨日記下了鬧事人的姓名嗎,一會他就會差人送到我們這裡來。有了名錄,我們只管照着拿人。”
劉沆急道:“副使,昨天我也在場,王相公的名單都是讓人報自己名字記的。實不相瞞,有的人根本報的就是假名,我也一樣報了個劉三水的名字記下來。更可恨的,有人報的是自己在三司裡仇家的名字。還有一些明顯不是公吏的人,是隨口報的名字,我問了當時在場的三司吏人,那些人報的竟然在三司確有其人。”
說到這裡,劉沆搖頭:“王相公的那份名單,只怕舛誤之處甚多,不能作爲憑據。而且昨天我看王相公的意思,一是想要息事寧人,再一個記下來也真有跟那些小吏們審訴的意思。不想後邊有人帶着去了韓御史府上,讓事情不可收拾,枉費了王相公一番苦心。”
“不管那名單有多少是真,有多少是假,都是現在對鬧事的人記載最清楚的,只能先按着那份名單拿人。等把人抓回衙門裡,再仔細審問就是。”
聽了徐平的話,劉沆只好拱手稱是。
說完了話,徐平轉身回自己的長官廳,走了幾步,突然想起什麼,又迴轉身,對劉沆道:“此次事情疑點甚多,你處理起來一定要慎之又慎,萬不可被人矇蔽了。”
“屬下明白!”劉沆拱手答允。
徐平又道:“剛纔在早朝上,呂相公本來想按照王相公手裡的名單,直接把這些人斷了,該流配流配,該除名除名。我一再堅持,一定要把事情的來龍去脈查清楚,才把案子又攔了下來。此事呂相公頗爲不悅,你心裡有數!”
劉沆怔了一下,向徐平躬身行禮:“副使放心,屬下一定把這案子查清,絕不會留下任何把柄給別人!”
徐平點點頭:“先抓人,分別看好,記住不要讓他們串通。等御史臺和開封府的人來了之後再審問,不急在這一時。”
別了劉沆,徐平回到自己長官廳裡,讓軍將端盞茶來,把門關上,在門外緊守不讓閒雜人等進來。如有重要的事情門外通稟,等候吩咐。
把茶放在雜几上,徐平在椅子上坐下,緊緊靠住椅背,擡頭看着屋緊。
每當遇到大事,徐平總是要這樣靜一靜,仔細理一下事情的脈絡。務求把事情考慮得周全,不能因爲自己的一時疏忽釀成大錯。
從茶法變更,緊接着榷貨務就出事,後面跟着發生三司公吏衝擊宰相府,鬧出了個大新聞。一環扣着一環,徐平不知道如果這次再和稀泥,下次會發生什麼。
徐平絕不相信這些事情後面沒有關聯,幾次事情連起來,已經勾出了一個模糊的影子。想起徐昌以前說的什麼劉太師,什麼各京城權貴家裡的幹人,再加上這些各個衙門裡的公吏,因爲利益糾纏在一起,如果真聯合起來,這勢力還真是大得怕人。
前幾年那個誰來着,僅僅是在哪個庫嚴查了公吏貪污偷盜,一年收入就翻了幾倍。這要是三司的各個庫務全都是這樣,這就是一個地下朝廷啊!
跟這樣的勢力作對,徐平總是有些猶豫。如果朝堂上沒有大臣支持,單靠自己一個鹽鐵副使,只怕蓋子掀不起來,自己前程就先搭了進去。
但現在已經沒有選擇了,經過昨天的事情,再退讓下去,自己這個鹽鐵副使就成了木偶傀儡,只能任憑別人擺佈。別說還想做什麼事情,能安全當一任都不容易。
長出了一口氣,徐平直起身子,翻看案几上的案卷。
這是他昨天跟高成端談了一下午記錄下來的,一些外人難以知曉的三司隱秘。
高成端世代爲吏,他自己在三司做事也有近二十年了,還連個主事都沒有當上,這本來就有些不正常。他這種情況,不說做到最高層的孔目官,最少也該是專知主事。
高成端坦言,之所以如此是自己不融入周邊的同僚之中。
上幾代高家在三司做事,已經攢了不少錢,在家鄉襄邑縣是數得着的大戶。到了高成端這一代,有了比錢財更高的追求,一心要做官改換門庭。
徐平執掌鹽鐵司,尤其是設三司條例編修所,讓高成端看到了機會,便主動出來獻出自家所存的典籍,希望能夠博個出身。
依照高成端所說,三司歷代有公吏都會形成幾個團體,互相勾結,把各個國庫裡的錢變成自己的錢。這過程雖然免不了大部分都分潤給各個衙門及上層高官權貴,三司的公吏們僅靠着喝點湯水也都發了大財,好多世代爲吏的都富比王侯。
這一代的三司公吏更加厲害,有一位年老退職的公吏把這些小團體聯合了起來,形成一個龐大的組織。這組織如同寄生植物一樣牢牢地盤距在三司這棵大樹上,不斷地吸取養分越來越壯大。上至王侯宰相,下至各個衙門的主簿丞郎,很多都從他們那裡分利。
選人升遷極爲艱難,很多就在各個衙門裡轉來轉去,年長日久,更加容易跟這些小吏勾結在一起。反而是那些低級的京朝官,夾在中間被耍得團團轉。
這位有大神通的年老公吏姓劉,因爲有檢校太師的頭銜,人人稱爲劉太師。
公吏衙校的檢校官自成一個系統,除了有個虛銜外別無意義,只是公吏們之間用作相互之間的美稱。這位劉太師卻把這虛銜弄得跟實銜一樣,真算是非同一般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