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遼王棄城出逃?!”明帝將奏摺“啪”的摔在案上,臉上餘怒難消,冷聲問道:“整整十四萬人!!居然讓一個大活人從眼皮底下逃走?真是天大的笑話!”
“皇上息怒。”杜守謙不緊不慢,從懷裡掏出一本發舊的奏摺,遞過去道:“皇上還是再看看這本摺子,還沒批覆呢。”
明帝並不去接那奏摺,只問道:“是廣寧王胞弟的哪本?”
杜守謙道:“正是。”
明帝不用看也記得內容,前時廣寧王兩位胞弟聯名上折,言辭雖然婉轉曲折,意思卻甚是明白,要求升爵位以助地方安定。這不過是字面的意思,那廣寧王兩位胞弟乃一母同生,與長兄素來不和,多年來爭鬥一直激烈異常。二人此舉並非簡單的貪官,而是暗示只要皇帝允諾,便要除掉如今的廣寧王,由他二人坐分藩王封地。
----如此弒兄謀權、要挾朝廷,其罪可誅!明帝握緊了拳頭,眉宇間籠罩着揮散不去的陰騖之氣,沉默半晌,最後卻緩緩吐道:“嗯,準了。”
杜守謙躬身告退,垂首道:“是,微臣即刻去辦。”
人都以爲帝王無所不能,殊不知無奈時更甚。明帝看着人在大殿轉去,神情頗有些頹喪,加之忙碌半日更顯疲乏,於是喚道:“來人!”待到多祿過來,卻又覺得心煩意亂無事可說,又揮手讓他退下。
“皇上。”一名青衣小監垂首進來,叩道:“淑妃娘娘着奴才過來,說是午膳已經備好,是昨日說的爽口小菜,請皇上示下是否過去?”
縱然時有不如意,也還有一個安心宜人的去處。明帝的心情稍爲緩解,隨手撂下摺子,頷首微笑道:“嗯,起駕泛秀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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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妃,今年的醉流霞釀的不錯。”安和公主在泛秀宮呆得稔熟,私下裡索性將姓氏也略去,此刻正笑吟吟遞過酒盞,“雖說母妃身子剛好,可這醉流霞是淡酒,少少喝一些,想來氣色更紅潤呢。”
慕毓芫接過飲了一口,微微笑道:“祉兒他們畢竟太小,一團孩子氣。有你一起用膳,桌面上也熱鬧些,你父皇心裡也高興,快坐下吃罷。”
“母妃太過誇獎了。”安和公主低頭應了一句,又給七皇子夾了兩塊桂花蒸新栗子糕,方纔靦腆微笑坐下。
明帝飲酒正酣,側首朝慕毓芫醉笑道:“寅馨越發出挑,再不是從前的小丫頭,年紀一天天大起來,也該找個好駙馬了。”
七皇子似懂非懂,嚷嚷道:“姐姐,誰是你的駙馬?他會陪着我們玩嗎?”
安和公主的臉越加緋紅,頭幾乎快貼到桌子上,旁邊有奶孃湊趣道:“大公主笑起來帶着酒窩,恍惚看着,倒和萱妃娘娘有幾分像呢。”
安和公主像是被人抽了一鞭子,笑容僵在臉上,淡淡回道:“嬤嬤真會說笑,葉母妃天姿國色、容華鮮妍,除卻慕母妃之外少有可比,我又豈能相像?”
慕毓芫靜靜看着她,微笑道:“寅馨是孩子裡最像皇上的,與萱妃的嬌妍不同,天生就是一股子爽朗氣。”說着指了一碟小菜過去,又笑道:“怎麼嬤嬤還沒喝酒,就如此眼花起來,多半是被酒氣薰暈了。”
明帝比着二人看了看,笑道:“寅馨和你呆的久,倒有幾分像你呢。”
慕毓芫笑道:“那好,臣妾只當多得個女兒。”
席面上又是笑語晏晏,安和公主起來斟酒,笑道:“那是母妃心疼兒臣,才所以這麼說呢。”因她並不常留在此用膳,便閒話多一會,待到席散已是戌時中了。
安和公主回到鹹熙宮,見熹妃臉色冷淡,便知她因自己晚歸而不快,心內卻是悶悶懶怠多加言語。進寢閣換上家常衣衫,稍稍整理服帖,出來問道:“母妃,兒臣去給你沏茶,想喝什麼茶?寅瑞又跑去哪兒?”
熹妃也不正眼看她,冷聲笑道:“你還有空沏茶,管你弟弟?他去哪兒都好,反正不是忘記親孃,去攀高枝!!”
安和公主一口氣涌上來,卻忍着先沒有發作,揮退殿內宮人才道:“不過是偶爾一遭,母妃就說這樣的話,兒臣實在受不起。今日正巧碰上父皇,深留兒臣用膳,難道要拂了父皇的好意,駁了父皇的顏面不成?”
熹妃素來說不過她,只道:“淑妃真是香饃饃,你父皇整日守在身邊還不夠,你又跟着去湊什麼熱鬧?你又不是她養的----”說着語調哽咽起來,眼圈有些發紅,“如今我年紀大些,不招你父皇待見,連自己的兒女也不待見……”
想到鹹熙宮平日的清冷,安和公主亦是委屈,走到熹妃膝邊緩緩蹲下,“母妃何出此言?母妃的生養之恩,血水之情,兒臣豈敢忘懷?”她緊緊握住熹妃的手,仰面的時候已是淚瑩於睫,“可是母妃且想一想,玉粹宮那位比兒臣大不了幾歲,就敢欺負到母妃頭上,不過是仗着父皇對她的寵愛。依如今的情勢,若不是慕母妃素日寬待,咱們母子又該如何淒涼?但凡父皇多關心咱們些,兒臣又何必他人跟前承歡?”
熹妃被她說得無言以對,嘆氣道:“聽說,朝廷就要勝了。萱妃的兄長立下不少功勞,將來皇上對葉家更加器重,咱們更爭不過人家了。”她自年輕時驕傲、盛寵,一直到父親亡故、家道中落,漸漸也心灰意冷起來。
“那也未必!”安和公主忍回熱淚,冷冷笑道。
“我的兒。”熹妃反倒有些擔心,惶恐道:“你還年紀小,別逞一時之能。若是到玉粹宮鬧出什麼來,你父皇不會袒護咱們,看前幾次就知道了。”
安和公主看向玉粹宮,微微一笑,“母妃放心,兒臣心裡明白。”
熹妃只當她一時氣言,也沒放在心上,又道:“罷了,淑妃再不好,那些小狐媚子強些,至少面上情還是有的。只盼你父皇多疼你些,咱們也過點安生日子。”
安和公主泯去眸中自傷,起身攙扶道:“寢閣裡頭暖和些,母妃進去說話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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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綻出萬丈金光,如一把無邊無際的金色巨屏,輕巧破開黎明的淡青之色,地面上人馬逐漸清晰起來。十來萬鐵甲精兵急速奔向垗西,追趕遼王殘部,猶如一條不知疲憊的長龍,不分晝夜行軍,此時已踏入廣寧王藩地境內。
鳳翼看着嘴脣開裂的士兵,不由劍眉微蹙,於是在小河前勒住繮繩,調轉馬頭下令道:“大夥兒原地修整,整頓馬匹糧草,一個時辰後聽命出發!”隊伍轟然出聲,早已疲憊不堪的士兵們就近散開,各自整理休息。
葉成勉跳下馬兒,剛要遞壺清水與鳳翼,迦羅卻早已連乾糧都送上,乃笑道:“鳳將軍,你這個小師妹倒是伶俐,事事妥帖,真是讓人羨慕的很吶。”
若是換成尋常女子,必會因如此直白的打趣而羞臊。迦羅卻是無動於衷,彷彿說的人與自己毫不相干,又轉身取了牛肉與幹餅送給雲琅。鳳翼怕葉成勉尷尬,將手中的牛肉遞過去一塊,指着前方道:“葉兄,咱們一路追趕過來,都沒有追上遼王的人馬,看來他是打定主意投奔廣寧王了。”
葉成勉斂色正顏,頷首道:“不錯,此地是廣寧王藩地,咱們更應該小心些。”
“將軍!急報!”有持密令之人被押上前來,想必已經被搜身過,兩邊軍士將其鬆開,只在旁邊小心他的舉動。
那人行了禮,只問:“誰是雲將軍?!”
鳳、葉二人相對一視,皆是微笑不語。同樣是拋灑熱血、出生入死,卻各自被皇帝忌諱,緊要之事總是保留幾分。雲琅一把扔下水壺,疾步上前道:“我便是雲琅,是不是廣寧王那邊有急報?快快呈上來!”
那人遞上密箋道:“請雲將軍親閱,以便速速做好定策。”
雲琅先是十分驚訝,末後又有些喜色,喃喃自語道:“原來如此……”
當日遼王率兵逃出城,衆人在陳廷俊府上商議,決定留下四萬人馬穩定鄴林郡,剩餘十萬人馬一路追趕。雲琅斟酌局勢和密旨,令葉成勉領三萬親兵爲左線,鳳翼領三萬京營兵士爲右線,自己帶領四萬精兵爲中路。十萬大軍形成一個巨大的包圍圈,一點點將遼王圍合,勢必要將其困於中央剿殺。
安排固然嚴謹無錯,鳳、葉二人卻不免疑惑,皆問道:“怎知遼王會陷於其中?若是他彙集廣寧王兵力,雖不及我們人多,卻也有一場實力相近的硬仗要打。”
雲琅不便多加解釋,淡淡笑道:“廣寧王效忠朝廷,不會與他合力的,咱們也不用趕到垗西,很快就會遭遇到遼王。”
果不其然,這邊行軍纔剛剛列好陣勢,前方便有異動。不過半柱香的功夫,遠處隱約可聞嘶喊聲、哀號聲,像是已經激烈交戰起來。天地交匯之間,彷彿突然涌出一個異態的巨大妖魔,滾滾黃沙攜帶血雨腥風的味道,咆哮襲來!
“鳳師兄,你看!”迦羅一臉以命相護的決心,握刀遙指前方。
“殺啊!殺啊!!”萬人齊匯的廝殺聲,震得地動山搖,戰馬鐵蹄似要生生踏出一道裂縫來,衆人的心都隨之劇烈振動。
鳳翼連頭不回,緩緩按下迦羅的手,低聲道:“聽話,退後!”他將身子俯低,整個人幾乎貼於馬上,長槍猛策馬臀,如一支急速利箭飛馳出去。那邊葉成勉反應亦快,一聲令下,領着三萬親兵自左線衝殺出去。
“迦羅!”雲琅話未喊完,迦羅已經追隨鳳翼衝出,此時戰況緊急,自然顧不上喝斥她,右手一揮,領着身後的四萬人正面迎上。
戰鼓聲聲,有如雷鳴。天空中瀰漫起血色迷霧,幾方人馬激戰在一起,都是殺紅了眼,只能靠着裝顏色來區分敵我。遼王的人馬似被追殺至此,只是不見廣寧王,鳳、葉二人雖然迷惑,眼見情勢大好,只有一通廝殺不敢停歇。
迦羅人雖小,殺人卻是毫無懼色。有敵人的熱血濺到眉目之間,反手迅速抹去,血花的小臉全無半分女兒模樣。不論對方面目如何猙獰、可怖,都是抿嘴冷笑,只在鳳翼身邊不斷周旋,以確保後方無絲毫之虞。
鳳翼揮槍撲殺敵軍,漸漸有些殺紅了眼,回頭看到迦羅,在百忙之中回首道:“迦羅,自己當心些!緊跟着我,別走散了。”
迦羅雙眸瞬間明亮起來,回以微笑,“是,知道了。”
遼王本就是殘兵,哪能經得起數十萬人圍剿,不到半個時辰,包圍圈便漸漸往內縮小,其下兵士開始混亂。遠處又有人馬衝來,爲首兩名華袍青年十分相像,雲、鳳、葉三人都是不認識,立時警惕起來。只見那隊人馬漸行漸近,似乎並非遼王援軍,其中一名青年高聲喊道:“遼王!你且看看,我身後是什麼人?”
遼王立在馬上回頭,大驚失色道:“豎子無恥!竟然欺凌婦孺!”
“遼王錯矣。”另外一名青年連聲大笑,搖頭道:“我哥哥得皇上親封,已是新任廣寧王,你怎敢如此無禮?!”
遼王怒極反笑,手中長槍不住振抖,大聲喝斥道:“你們兄弟弒兄篡位,還有顏面說出來?也只有那昏君纔會封賞,如此鼠輩小人,天必誅之!!”
鳳、葉二人皆是大驚,齊齊向雲琅看過去,見他默默點頭,才知遼王所言不假。難怪皇帝不肯將密旨傳閱,弒兄之罪本就可誅,朝廷又豈能對之封官賞爵?這兩兄弟非嫡非長,本是難以繼承王位,而如今,皇帝迫於大局卻只得同意。想來遼王原是投奔廣寧王,卻不知內中生變,必定在垗西損兵折將不少,落荒而逃至此。
廣寧王止住其弟,冷笑道:“何必跟他廢話?他若不降,便先殺他妻兒!”
遼王雙目血紅,額上青筋根根爆起,怒吼道:“你敢?!!”
遼王妻眷被架到前面,爲首老婦雍容華貴,顫巍巍道:“復垣我兒……事已至此……我們決計不能生還……”側首喝住哭泣的女眷,繼續說道:“爲娘一生榮華富貴、坐享兒孫福,卻不想老來落魄如斯。情勢不由人,皇帝終究不會放過咱們,降與不降都是死,都是亂臣賊子。今日死在此處,娘也不怪你……”
廣寧王拔劍指過去,厲聲道:“休得胡言亂語,污穢聖上!”
遼王母迎鋒撞上去,立時血濺當場!旁邊一名中年女子,穿着異於他人,滿目深情看了遼王一眼,泣道:“復垣,來生……”話未說完,已被惱羞成怒的廣寧王刺殺,一劍、兩劍、三劍……遼王家眷被殺得乾乾淨淨。
廣寧王向後退了兩步,立時有重甲兵掩護與前,朝這邊雲、鳳等人高呼道:“遼王心生逆節、陰謀昭然,臨死亦不悔悟,我等應速速將其剿滅,以不負皇上重恩!”
“天亡我也……”遼王見大勢已去,不願落入廣寧王手中受辱,遂以槍自裁於亂軍之中。其下兵士見他命喪當場,頓時軍心渙散,更那堪四路大軍合力圍剿,片刻便就繳械投降,殘兵棄將被分散押回。
雲琅不屑與廣寧王爲伍,衆軍交涉妥當,便命令大軍原路返回鄴林郡,只不過戰事已平,行軍速度也就不那麼急。鳳翼此時方纔得空,看着迦羅手臂上長長傷口,一時不知該責備還是寬慰,只有小心替她包紮好。
迦羅神色怯怯,小聲問道:“鳳師兄,你是在生我的氣麼?”
鳳翼長長一嘆,道:“你怎麼就不聽話呢。”
雲琅倒更生氣些,狠狠瞪了她一眼道:“你以爲戰場上是鬧着玩的?師父把你交給我們,不是讓你去冒險的。縱使師兄從前救過你,心裡感念他的恩情,也不用賭上自己的命去報答。你若是有個三長兩短,師父面前怎麼交待?”
迦羅渾不在意,只道:“雲師兄就是囉嗦……”
“我囉嗦?”雲琅氣得頓住,指着她道:“好好,反正你不聽,今後愛怎麼就怎麼着罷。如此魯莽胡來,哪有半分女兒家影子?”也不再多說,雙腿用力一夾馬腹,已往前面跑出一箭之地。
“雲師兄……”迦羅面有歉意,卻沒有追上去。
鳳翼深知雲琅的脾氣,倒也不急,只是嘆道:“依雲琅的性子,你若不是跟我們同門所出,定然懶得多言這些。不管怎麼說,咱們既有同門之誼,他也就是你的兄長,言語不可太不尊敬。”
迦羅微微垂首,細聲道:“是,迦羅記下了。”
鳳翼看了她一眼,又道:“我雖然從前救過你,也不過是舉手之勞,你不必太放在心上,成天想着如何報答。我仔細想過,你跟在軍隊裡太不安全。眼下大戰告捷,我很快也要再赴青州,正好先送你回去。”
“我不回去!”迦羅高聲喊出來,神色慌張大異於常,“今後師兄說什麼,迦羅就做什麼,再也不敢任性胡來。”見鳳翼不爲所動,又道:“師父終日飄遊在外,孃親也已去世,我早就沒有可去的地方……”
暮色漸深,晚霞濃得好似化不開。鳳翼凝目朝迦羅看去,瘦小單薄的身影,被霞光餘輝勾勒出柔和輪廓,似狂風過林後的一片飄零葉。終究還是有些不忍心,更不願勉強於她,只得輕嘆道:“算了,回京再商量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