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六,乃是慕毓芫的生辰。不過,今年的這一天卻意義非常,因爲皇帝要舉行祭天大典,用以昭告天下國泰民安、百姓安康。自燕朝開國以來,如此盛大的儀式還是頭一次,司儀監的人爲準備儀仗、牲口等等,幾乎忙得腳不沾地。此次祭天儀式在普華山舉行,距皇宮約有七、八里地,其上築有的專用的封祀壇,規模甚是宏大。
早在半年前,整座普華山被嚴令禁止出入,山上聚集工匠、苦力數千人,日夜辛苦趕工築造,山下村民只聞上面噪聲喧譁,卻不知到底所修何物。如今皇帝新下特旨,允許國中子民前去參觀。一時間轟動整個京城,百姓們爲了一睹天子真顏,已有不少心急者連夜前往,甚至連附近諸州亦有人趕來。
爲了護衛皇帝的安全,羽林軍調集整整萬餘人,沿路將百姓隔在三十丈以外,只讓圍觀者遠遠遙望。百姓中有好動的年輕人,只因看得不夠真切,索性攀爬到附近古樹之上,企圖越過面前烏鴉鴉的人頭,以瞧清楚當朝天子模樣。
“來了,來了……”樹椏上有人高呼,地上百姓紛紛墊腳探頭觀望,人羣裡頓時喧譁開來,皆想擠近些看個清楚,與結界阻隔的羽林軍推攘起來。
遠處明黃色的隊伍漸漸走到山腳,前面近百名太監提着銷金寶爐,爲金八寶頂珠琉璃繡飛龍御輦做前導,後面是一對對黃傘青扇、鳳翣龍旌,正赫赫揚揚的跟着御輦緩緩行進。禮儀太監率先立於臺階前,尖聲高唱道:“青天高而不可及,其上冀近神靈,恭請天子下輿步行,以敬天意……”
御輦前的黃綾帷帳被掀開,皇帝頭戴十二旒天子玉藻出來,通身一襲玄色九龍騰雲龍袍,外罩硃色緙金絲衣,正傲然霸氣站在御輦前踏之上。隨行羣臣齊齊拜倒,圍觀百姓亦跟着跪下叩頭,誰知靜默好一會,也不聞司儀太監開始唱諾。衆人皆不知所以,只見皇帝向御輦內遞過手去,百姓中不免悄聲議論,“奇怪,莫非裡面還有人?難不成是皇后娘娘……”
“怎麼可能?”有身着體面者將其打斷,與衆人說道:“皇后娘娘薨逝多年,皇上一直沒有再立後,聽說如今後宮之事,全都是什麼皇貴妃管着呢。”
“別說話,人出來了……”
圍觀百姓更是好奇,皆紛紛擡起頭張望。皇帝俯身握住一隻纖纖細手,御輦內走出一名盛裝朝服的女子,二人相對一視,似乎在彼此注目微笑着。遠遠瞧着那名女子,模樣並不十分真切,只見頭挽繁複的堆雲高參髻,其上鳳釵橫斜、珠翠九翟,數枚細長鳳翅呈扇形分開,襯出她神光熠耀的華貴風姿。
御輦前跪有青衣小太監,皇帝先自個兒踏着脊背下去,又轉身扶着那女子的手,讓她緩緩輕步走下來。通往普華山頂的臺階,早被鋪上織金刺繡的硃色錦毯,二人在天下臣民的注視下,並肩攜手往雲景臺走去。所謂雲景臺,乃是爲皇帝在山腳受拜而築,往上共九十九步臺階,約摸丈餘寬闊,四周用漢白玉雕花柱圍合。
待帝妃二人站定,禮儀太監方纔唱諾:“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雲景臺下數萬臣民趕忙叩拜,衆人跟着震天山呼,聲音響亮似要衝破雲霄,“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人羣中議論紛紛,皆在揣測,那女子到底是何方神聖?前面臣子低聲竊語,一點點漸漸傳開。原來那女子便是皇貴妃慕氏,如今執掌後宮事宜、儀制同後,今日更與帝同行祭天,同受天下臣民俯首參拜。關於慕氏盛寵民間早有風聞,可是照如今看來,那所謂三千寵愛於一身,比起此時之景也是尚有不及。
山下臣民的揣測議論,慕毓芫當然聽不到,今晨皇帝派人送來新制朝服,口諭讓皇貴妃同去普華山祭天,自己也是嚇了一跳。原來,這便是皇帝先前說的生辰驚喜。而此時此刻,明帝正眉眼含笑看過來,輕聲說道:“宓兒,跟朕來……”
通往山頂封祀壇還有一段路程,爲表心誠只能步行,一路上帝妃二人都沒說話,只是默默緩步前行。慕毓芫一襲真紅緙金絲雲錦鳳袍,其上遍刺折枝金葵繁複紋樣,廣袖博帶、流蘇低垂,九尺長的珠絡縫金鸞鳳尾擺,軟綿綿的拖曳一地。
儀仗隊伍之後,羣臣緊步跟隨踏上臺階,山下百姓漸漸遠去,居高臨下看着只是一個個細小黑點。帝妃二人居封祀壇立定,高臺上早已備好香燭祭物,羣臣於四周按列站好,儀式掌官封上金帛祭文。明帝雙手捧起舉過頭頂,緩緩展開誦道:“今有燕嗣天子殷氏旻暘,特昭告於昊天上帝。天啓殷氏,運興土德,子孫百祿,蒼生受福……”
待漫長的祭文頌讀完畢,皇帝執香三鞠告天,以示天理倫常,周圍文武百官皆俯身拜倒。按照祭天禮制,需待香焚過半纔可離開。明帝慢慢轉身過來,卻似乎並不是在等待時間,而是朝司儀太監擡手,立時有人捧上燃香走過來。慕毓芫有些錯愕,看見明帝示意自己接香,又瞅了瞅高臺上的金鼎,方纔明白是讓她跟隨敬獻。只得雙手伸手接了香,款步走上前去,端端正正插在金鼎之內,也是俯身垂首行三拜之禮。
如此逾越尋常女子地位,羣臣中稍有細聲言語,明帝挑眉淡淡掃了一眼,底下聲音漸漸消失無蹤。復又緩緩轉回頭來,嘴角笑意如春風般和煦,貼近慕毓芫柔聲說道:“宓兒,這江山天下你我共賞,喜不喜歡?”
朗朗微風掠過山頂,慕毓芫迎風遠遠眺望着,青山碧水、連綿如畫,心間是從未有過的清爽暢然。擡頭看向明帝的眼睛,似有一泓清泉在陽光下閃着金光,不自禁的回答道:“旻暘,我很喜歡……”
“宓兒,你知道朕爲何要祭天麼?”明帝臉上神色透出凝重,見慕毓芫只是搖頭,於是微微一笑,“我朝與霍連國衝突多年,近些年來霍連人越發猖狂,讓青、定二州受難深重,朕已決定對霍連出兵!”
“出兵?”慕毓芫回頭看了下羣臣,雖然隔着數十步距離,還是不便高聲言談,儘量壓低聲音,“怎麼如此大的事,朝中一點消息都沒有?”
“不是沒有消息,而是還未公開。”明帝輕輕搖頭,“已經密議了大半年,前些日子聖旨已經傳下,暫時只有相關的人知曉。今天舉行祭天儀式,便是要昭告天下,我大燕朝國富民強、糧馬充足,區區霍連蠻子不足爲患。”
“既然皇上壯志已籌,那臣妾就祝我軍捷報頻傳、旗開得勝,此次征戰能夠永絕後患,讓天下百姓都過上安生日子。”
明帝微笑嘉許,又道:“一旦開戰,將來的事端必定諸多。縱使我朝兵力富足,然而遠去千里征戰,兵馬糧草都是銀子鋪成,不可謂不艱難吶。國中開支自然要縮減,你掌管着六宮事宜,少不得從你身上開始,還更要聽後面妃子們的抱怨。到時候朕忙碌起來,恐怕也顧不上,沒準心情焦躁衝撞了你,只怕後悔當初……”
慕毓芫迎上皇帝的目光,篤定道:“旻暘,我不後悔。”
“宓兒----”明帝的眸光綻出喜悅,貼得更近一些,聲音裡帶着低低歡笑,“今日有上天爲我們作證,此生一定會攜手走下去。”
“嗯,會的。” 慕毓芫輕輕點頭,盈盈含笑。
山腳下大片的綠苗金花,正在明媚陽光下透出鮮亮,隨風翻起陣陣浪涌,好似在歡欣鼓舞的搖曳晃動。百姓們不斷仰頭眺望,只見帝妃二人並肩而立,似乎正在仰天述頌着什麼,卻因相隔太遠聽聞不到。只是二人相隔甚近,遠遠看去好似貼在一起,其狀恩愛非常,惹得圍觀人羣唏噓無限。
祭天儀式步驟繁多,皇帝祝詞告天只是其中一部分,接下來又有封玉策、祭地神等等,待回到宮中已是酉初時分。御輦行到正德門停下,明帝要去啓元殿議政,另有金頂鵝繡鳳輿送慕毓芫回宮,臨走說好稍時過去晚膳。慕毓芫剛進椒香殿,只見謝宜華已等候多時,笑吟吟走上來,“娘娘好生仔細,原來是跟皇上去祭天,卻一絲消息不透,將嬪妾等人都瞞過去。”
“事先我也不知,今晨纔得到消息。”慕毓芫只是一笑,上前挽起她往裡走,將寢閣內宮人都摒退,問道:“怎麼?莫非有人議論什麼?”
“嗯,也沒什麼。”謝宜華沉吟了一會,似乎在斟酌着說詞,半日才道:“只是皇上如此待娘娘,嬪妾等人心裡很是羨慕……”
“呵,什麼等人。”慕毓芫打斷她的話,轉身換了一襲雲雁紋錦素雅宮裝,走到妝臺前理了理衣襟,對着鏡子搖頭道:“本宮自然知道有誰,也猜得到大概說些什麼,只是那些人裡面,斷然不會有你。”
“娘娘怎麼知道?”謝宜華在背後輕笑,上前幫忙拆掉鬢上繁重裝飾,將十二枚鏤空象牙鑲金鳳翅取下,挨次放進朱漆妝奩盒子,“嬪妾的心眼也很小,看見皇上待娘娘好,捻酸吃醋自是難免,沒準比別人還厲害呢。”
“是麼?”慕毓芫淡淡反問,凝目看向於她。
“娘娘,這是怎麼了?”
看着那明顯閃躲的目光,再想起俞幼安的回稟,慕毓芫思前想後,也不知道該怎麼去問,最後只是說道:“宜華,你怎麼會用……”
“必定是俞太醫多嘴,娘娘不用說了。”謝宜華的笑容微淡,低頭思量了會,“但凡後宮中的女子,莫不以有子嗣爲榮。可是,如若子女不被皇上待見,嬪妾覺得倒是不如不生,單看如今的葉貴人就是了。”
“她那是事出偶然,你又何必跟她比?”
謝宜華搖了搖頭,淡笑道:“呵,娘娘何必言不由衷?”
慕毓芫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宜華,你能不能生育,跟你願不願意生育,完全不是一回事。你要知道,後宮嬪妃私用麝香等禁物,那可是極重的大罪,若是皇上知曉……”
“皇上不會知道的,早已不需再用。” 謝宜華轉身朝外看去,雨過天晴色的煙薄窗紗上,有樹葉影子在紛亂晃動,像是她此刻凌亂的心緒。靜默了好一會,嘴角浮起淡如薄雲的微笑,“再說,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
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自然沒法再繼續。慕毓芫只好換了尋常話題,擺出黑白棋子來,兩個人都是懶洋洋的,不過略下三、五局而已。晚間明帝從前面回來,進殿瞧着慕毓芫的神色,不由問道:“朕看你悶悶的,有什麼事不高興?”
“沒有。”慕毓芫搖了搖頭,斷然不會說起下午之事,見明帝一臉疑惑,沉吟了會擡頭笑道:“不過是想起先前的話,發現自己被皇上哄了。”
明帝不解,問道:“什麼話?”
“皇上說什麼,以後事多心煩容易得罪人,讓臣妾多多體諒,別使小性子抱怨的那些話,這會兒可還記得?”
明帝點了點頭,笑道:“上午說的,怎會不記得。”
“那就是了。”慕毓芫暗自忍住好笑,故作認真說道:“皇上把話說在前頭,又哄得臣妾答應下。現在想想,擺明就是爲今後做打算,縱使委屈了臣妾,也不好意思再說什麼。”
“哪有的事?”明帝朗聲大笑起來,連連擺手道:“反正朕說不過你,今後不論事再多,心裡再煩,也一樣不對你高聲言語,這樣可放心了?”
慕毓芫看着明帝,含笑點頭道:“嗯,比方纔要好些。”
帝妃二人正在說笑,卻見吳連貴腳步匆忙進來,急聲回道:“啓稟皇上,方纔宮外傳來消息,說是外面出了點亂子。”
“什麼亂子?”明帝不悅,擡眸正色問道。
“京城裡有個戲子叫柳眉生,他唱戲比別人都好,原是海陵王從外省帶回來,先頭還在九皇子生辰上扮過戲----”
明帝擡手止住他,想了會道:“嗯,朕彷彿有一點印象。”
吳連貴不敢擡頭,垂首低眉回道:“那戲子的名聲漸漸傳出,京中富貴人家皆爭相邀請,尤其是內閣楊大學士的二公子,幾乎三天兩頭就請他一場。海陵王知道有些不高興,便不讓那柳眉生去,誰知楊公子不肯善罷干休,竟然帶着家丁趕去鬧事……”
“混賬!成何體統?”
“皇上,先彆着急。”慕毓芫勸着皇帝坐下,其實自己心裡更是擔心,那柳眉生便是薛黎的戲名,不知內中牽扯出什麼事來。
“後來海陵王也帶着人過去,兩個人都是年輕氣盛不服軟,不知怎麼就吵起來,吵着吵着又打了起來。”吳連貴的頭垂得更低了,“打着打着……人羣裡有些混亂,最後才發現,那楊公子已被人打死了。”
“什麼?”明帝氣得臉色鐵青,拂袖將茶蓋重重一合,“朕今日特意去祭天,爲得就是昭告天下太平。他倒好,不說安安分分呆着,反倒爲着一個戲子,把京中官宦子弟打死?這不是----,當着天下人給朕沒臉麼?”
“嗯,是得好生說一下。”慕毓芫心思恍恍惚惚,只覺千頭萬緒理不清,更一種隱隱不安的感覺,強自鎮定了一會,“旻暘,事情已經這樣,還是等見着敏璽,把事情問清楚再說……”
“還用問麼?”明帝盛怒難抑,手中茶水灑出也不自知,“不論今天死的是誰,不論敏璽有沒有動手,那種場合本就不該去。去年的事剛平息不久,今兒又做出這等荒唐事,就算不在今天,朕也絕不能縱容了他。來人,去把海陵王叫來!”
“你們,都先下去罷。”慕毓芫揮退吳連貴等人,柔聲勸道:“旻暘,今天是祭天的大日子,晚上還有宴席等着呢。不如等明日中午,讓海陵王夫婦一塊進宮用午膳,再讓敏璽到偏殿慢慢回稟,大家臉上都好看些。”
“他這般胡鬧,朕還怎麼給他留顏面?”明帝仍然是餘怒未消,端着茶默默撥弄了一會,臉色稍微緩和了些,“對了,朕方纔過來的時候,遠遠的彷彿瞧見賢妃,看她也不大高興似的,莫非你們倆拌嘴了?”
“正是,旻暘準備幫誰呢?”慕毓芫故意開玩笑,岔開話題。
“你說呢?”明帝也笑了,將慕毓芫的手貼在自己胸口,“你摸摸看,朕的心是不是有些偏?都是平時偏心於你,所以纔會這樣。”
“旻暘----”慕毓芫的聲音輕柔似水,雙手環住明帝的臂膀,將臉貼在那錯金虯龍的華袍上,感受着那熟悉的溫暖,“臣妾得皇上眷顧憐愛,十年如一日,心裡莫不感念上蒼賜福厚重,每日都是謹慎小心。不過有時也是擔心,只怕臣妾命單福薄,或許不能承受如此……”
“宓兒!”明帝連忙打斷,將她摟得更緊一些,“從今往後,不許再說這樣的話。若真是你福氣不夠,朕把自己的分些給你。天子的福氣乃是天賜,保準讓你一輩子也用不完,快別胡思亂想了。”
慕毓芫展顏而笑,仰面說道:“嗯,那就用到下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