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早起來裝束畢,慕毓芫領着雙痕去給皇后請安,到了映綠堂卻見文繡先迎了出來,含笑道:“宸妃娘娘來得不巧,五公主昨夜一直哭鬧,皇后夜裡反覆起來好幾次不得睡,此時剛剛睡下。”
慕毓芫也聽說五公主近來病情反覆,因此一笑,“沒事,那就下午再過來罷。”正待要走,卻聽裡面傳出嬌滴滴的女子聲音,“啊呀,外頭是誰來了呀?”聲音嬌嫩宛若黃鶯初啼,聽口氣斷然不像是尋常宮女,也不知道是何人如此膽大放肆。
“是樂楹公主在裡頭,因皇后睡了沒人陪她,正在悶悶不樂呢。”文繡的話還沒說完,就見一名楊桃色箭袖宮裝的女子跑了出來,年紀約摸十四、五歲,小模樣極是玉潤可人。
樂楹公主見了慕毓芫,先“呀”了一聲,“好生眼熟啊!”又朝文繡問道:“她也是皇兄的妃子麼?”
慕毓芫卻認出了她來,乃是明帝一母同胞的親妹妹,當年只不過是個小丫頭,如今也長成婷婷少女了。
文繡忙拿話岔開道:“這是新冊封的宸妃娘娘,公主你還未曾見過呢。”
樂楹公主半信半疑,突然皺眉搖了搖頭道:“不對,一定是在哪裡見過?嗯…… ……是在哪裡呢?”又拍拍自己的腦袋,“怎麼想不起來?好像,好像是…… ……”
文繡忙道:“想來是宸妃娘娘面善,故此公主看着眼熟。皇后娘娘正在歇息,禁不起吵鬧,咱們還是中儀殿去說話罷。”
樂楹公主卻不聽文繡的,細細看了半日,上前拉着她的手撒嬌,“好不容易纔出來一次,他們一個個都不陪我玩,你帶我四處走走好不好?”
慕毓芫見她嬌憨天真,微微一笑,“我也沒什麼事,那就上車再說。”又見文繡不大放心,回頭笑道:“一會就把公主送回來,你去伺候皇后娘娘就是。”文繡有些無奈,只好送到大門外。
路過偏殿知微堂的時候,樂楹公主突然嚷嚷着要停車,原來是院內木槿樹花枝橫斜延伸了出來。從門口遠遠望去,滿院的木槿花枝都掛滿了瑩透水滴,象是結出了一粒粒水晶珠,隨漫漫折射出冰針似的光線來,很是美不勝收。幾滴雨水凝在花枝梢頭不肯落下,樂楹公主跑下去擡手觸碰,水滴頓時無聲下墜濺開,斑斑點點,浸溼了裙下的刺綵線繡花鞋。
“小心溼了鞋子,快過來吧。” 慕毓芫伸手要去拉她,樂楹公主卻拍手笑道:“這屋子看起來很舊了,也不知裡頭藏了什麼寶貝。”一手提起軟綿纖薄的長裙,一手拉着慕毓芫上了臺階。
知微堂一直是鳳鸞宮的專設書房,如今卻陳舊不堪,彷彿很長時日沒有收拾過。因地處偏僻背陰,又加上雨後未晴,門軸被雨水浸透膨脹,推開那四扇並開的暗褐色舊門時,便發出長長的“吱呀”聲來,有種說不出的沉悶。屋內光線也是幽暗晦澀,首先映入眼簾便是蒼白如棉的蛛網,桌椅陳設也十分狼藉。越朝裡間走進灰塵越重,雙痕跟在二人後面,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小聲說道:“我們還是回去罷,這裡不乾淨。”
此處對自己來說再熟悉不過,慕毓芫知道雙痕怕自己觸景傷情,淡淡笑了笑,“你如今也學得嚕囌,要是不舒服,就到外面等我們便好。”雙痕不敢多言,只好垂首跟在後頭。
殘木窗外,樹上雀兒依舊在嘰嘰喳喳,而書案上舊書卷卻已泛黃,雕漆花椅上的金漆也有些殘落,蛛絲更是牽連得不能輕易拂。有瓦碎散開,縫隙間透下幾縷光線映在書案前,裡面灰塵浮動跳躍不止,隱約還能聞見從前雜亂的言笑聲。
冬日的陽光是清冷的,少年將自己的手捧過去,又放到嘴前不斷哈氣,“你看手都涼了,好些了沒?”旁邊宮人們早已習以爲常,自己微微一笑,他又親自磨墨:“這墨汁已有股子淡淡的清香,只是顏色卻還不夠,你先到旁邊用手爐暖暖手,待朕磨好了再過來寫罷。”小太監趕忙捧上來八珍獸角的鏤空小銅爐,外面罩了層黃絨絨的細布,捧在手裡溫溫透出熨心的暖意。
外面幾縷涼氣從門簾縫裡鑽了進來,少年不禁打了個噴嚏,卻將硯中濃墨灑的滿手都是,鼻子發癢又忍不住撫了一下,臉上也沾了不少去。自己放下手爐上前用絹子替他擦拭,突然一時興起,反手又將剩餘的墨汁抹在他臉上,握住臉笑道:“這樣反倒更好些,唱戲都不用再畫了。”
滿屋子宮人們都笑起來,他也笑,一把環住自己,“芫芫,你笑起來真好看。”
昨日的笑語晏晏,轉眼灰飛煙滅,連塵土都厚的已經不可觸摸。慕毓芫正在茫茫出神,只聽樂楹公主在裡面大叫了一聲,嚷道:“有老鼠,有老鼠!!”臉色蒼白的跑了出來,“咱們,咱們還是出去罷,怪怕人的。”
慕毓芫拍拍她的後背,笑道:“公主還怕老鼠呢?”
樂楹公主咂舌道:“難道你不怕嗎?嚇死我了。”慕毓芫笑而不答,攜着她的手朝外面走出,出門時擡頭看見上面匾額,清秀的三個大字“知微堂”,字跡格外熟悉。
“已經將近巳時,娘娘要不要先回去?”
慕毓芫朝樂楹公主一笑,說道:“我們去啓元殿後面,皇上下朝必會經過那裡,也省的你到處找人了。”
“好啊,一會找人收拾這裡一下,方纔嚇死我了。”樂楹公主拍了拍胸口,說完有些不好意思,朝後喝道:“還不快把車子推上來?”幾個小太監嚇了一跳,慌推着點藍寶雲鹿頭車趕上來。
到了啓元殿時,明帝卻還沒有退朝。地上鑲金平磚光滑如鏡,隱隱的彷彿能映出人影來,偏殿內只有幾名執事太監,肅然立在四角。內門的落裡放着一尊暗油油的五足瑞龍大薰爐,爐蓋微微凸起,正中置一仰蓮瓣寶珠金紐,鏤刻着桃心狀忍冬紋,上下銜接處嵌着如意捲雲形卡口,爐腳五足五環相套鏈條,甚是華綺精美。
慕毓芫走到蟠龍大薰爐前,在錦盒內捻了一些百合香屑,手勢微微一鬆,那香屑就從指縫間紛紛揚揚飄下去,彷彿是從天而降的漫天雪花。
樂楹公主直嚷有趣,也跟捻了小半把往裡灑去,就聽見一陣腳步聲走近,一箇中年大臣的聲音說道:“……青州一事還請皇上斟酌。微臣以爲,最好近日就下旨,此事不宜在耽擱…… ……”那大臣轉出門看見樂楹公主,忙上前行禮,“微臣見過樂楹公主,見過…… ……”擡頭看到慕毓芫,卻是一怔。
“你們倆怎麼一起來了?”明帝笑盈盈走過來,對二人笑道:“朕剛吩咐了王伏順備車,過會就去雲曦閣。”又回頭道:“高愛卿,你先退下罷。”
慕毓芫上前行禮,“臣妾給皇上請安。”
樂楹公主調皮的行了個禮,嚷嚷道:“皇兄,什麼時候藏了個美人在身邊,連我都不知道,今天總算遇見了。”
“朕平日太縱容你了,說話越發沒大沒小了。”明帝微微一笑,刮她鼻子說道:“她是你的皇嫂,不許美人美人的亂叫。”正在說笑,就見椒香殿裡的小太監跑來,上氣不接下氣的稟道:“宸妃娘娘,桔梗砸碎了熹妃娘娘的東西,正在鹹熙宮受罰,你快過去看看罷。”
慕毓芫微微詫異,奇道:“無端端的,她去鹹熙宮做什麼?”
“別急,朕跟你一起過去。”明帝扶着慕毓芫上了龍輦,又吩咐樂楹公主,“你先回鳳鸞宮,不許跟着胡鬧。”樂楹公主嘟了嘟嘴,急得連連跺腳。
鹹熙宮大殿臺階下,桔梗已跪了小半個時辰,汗水一滴滴順着臉頰髮梢流下來,幼小的身形越發顯得單薄不堪。良久,熹妃自己先忍耐不住,怒道:“好一個有骨氣的奴才,以爲不說話就可以了麼?來人,給本宮掌她的嘴!”
桔梗覺得頭暈眼花,耳朵裡也是嗡嗡直響,周圍人說什麼漸漸聽不真切,只記得上午奉命來鹹熙宮取東西,誰知道等了半日也沒人出來說話。雪團生性活潑,耐不住就跑了下去,周圍突然出來一羣人又嚷又叫,嚇的雪團一溜煙跑進了大殿,接着就聽裡面“哐當”一聲,有人驚呼:“來人啦,娘娘的玉佛打碎了!”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就見熹妃氣勢洶洶走出來,太監們不容分說將自己摁住,在臺階底下跪到現在。
一個小宮女跑下去扇了幾巴掌,桔梗吃痛不輕,卻緊緊咬着嘴脣不肯哭出聲來,熹妃愈加惱怒,喝道:“你沒吃飯麼?給本宮用力打!”小宮女撩起自己袖子,又用勁扇了幾巴掌,朝熹妃回道:“娘娘,她彷彿要曬暈了。”
正在此時,旁邊雪狸“嗖”的躥跑出去,熹妃更是惱怒,喝道:“來人,還不快把這畜生打死?”
一個小太監握着木棍上來,遲疑道:“這個,那宸妃娘娘…… ……”
“她什麼她,趕緊打死了扔出去!”
小太監嚇得一哆嗦,剛要下手就聽一聲通傳,“皇上駕到!宸妃娘娘駕到!”鹹熙宮大門頓時涌進赫赫一羣人來,宮女、太監、鑾儀衛迅速佔列兩旁。
明帝靜聲問道:“怎麼回事?”
熹妃起身指着雪狸,恨恨說道:“這個小畜生,砸碎臣妾心愛的玉佛,跟着的人也不好好調教一下。沒規矩的奴才,養的東西也不是好的!”
這便是指桑罵槐了,慕毓芫微微動氣,卻也懶怠與她口舌之爭,只淡淡吩咐道:“來人,把桔梗和雪團都帶回去。”
熹妃見她鎮定如常,越發惱怒起來,“宸妃這是做什麼?要偏袒自己的奴才麼?莫非新來,就不知宮裡的禮數?”
“好了,爲只玉佛也值得驚天動地?”明帝瞥了熹妃一眼,不耐煩地說道:“大中午的,還不趕緊回去歇息着?回頭朕讓王伏順給你送新的來。”
若是別人自然順着臺階下了,偏偏熹妃性格驕縱,生來不知謙讓爲何物,氣道:“她的奴才不是,難道教訓幾句都不可以?皇上憑什麼一味偏袒她?”
“憑什麼?憑朕是天子!”明帝見她當着衆人質問自己,氣得揚聲道:“你這麼高聲跟朕說話,又是那門子的規矩?虧你還是一宮主位,也學得跟那市井潑婦一般,無理取鬧!”
慕毓芫只覺聽得煩躁,心下不願意將事情鬧大,看着惶惶不安的宮人們,更是覺得鬧的不像話,遂勸道:“皇上,還是先回去吧。”
明帝緩和深色剛要走,熹妃卻指着慕毓芫哭道:“如此不知廉恥,甘侍二夫的女人到底又什麼好?別人的皇后,用得着你來心疼麼?”慕毓芫聞言一震,心口一痛別過頭去,反倒說不出話來。
空氣裡是死水一般的沉默,好像寒冬臘月結了冰似的,明帝額上青筋暴漲,原本俊朗的面容亦微微有些扭曲,氣極反笑,“如此說來,都是朕的不是了?還是應該把你放到香案上供奉着纔好?”就聽“啪”的一聲,明帝一巴掌扇在熹妃臉上,“熹妃董氏言行無忌,恣意犯上,自今日起抄訟《婦德》以省自身,沒有朕的旨意不許踏出鹹熙宮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