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裡,難得有幾日睛空,珍娘受曹大之託,請冉敏往爆炮鋪子去一趟。
鋪子已開業一月有餘,裡外全靠曹大操持。
冉敏被拘在家中,她已近十歲,除了女學,詹氏竟給她準備了兩個教養嬤嬤。兩人時時跟隨她,指教行事差錯,令冉敏不勝厭煩。
事急不可緩,冉敏照例去同詹氏撒了個嬌,便輕易獲得出門許可。冉媛可沒這麼幸運,任她賣萌撒潑,詹氏便是不許,逼得急了,直接命教養嬤嬤將她關回閨房,閉門練習規矩。
兩位教養嬤嬤寸步不離,冉敏只得提議去耿氏的嫁妝鋪子選衣裳。她留下珍娘遮掩,好不容易藉着試衣裳的機會,帶着絹草從鋪子後院的舊牆翻出,才得已脫身。
兩人一脫身便乘着曹大早備好的馬車,直奔定北四郊所。
榮記煙火鋪位於閭左之地,四鄰多是販夫走卒、菜農佃農,人員雜亂,兩人只老老實實呆在馬車裡,聽着四周起伏不斷的吆喝喧鬧。
不消一會,馬車竟慢了下來,吵鬧聲,女子的哭泣聲自外傳入馬車。車伕隔着簾子回報:“姑娘,前面打起來了。”
冉敏不想惹麻煩,便同車夫交待:“我們繞遠路走吧。”
車伕應聲,勒馬掉頭,誰知馬車後看熱鬧的人多,擁擁擠擠,馬伕幾次控馬均不得要領。
正焦急,冉敏只覺得馬車劇烈一震,她與絹草猝不及防,從位子上摔下來。車外馬兒受驚慌亂嘶叫,馬伕忙着安撫驚馬,好一會兒,才令馬兒鎮定下來。
冉敏被摔得七葷八素,掙扎着爬起,再看絹草,幸而兩人摔在墊得厚厚地車廂內,倒是不曾受傷。
車外車伕小聲詢問,聽冉敏未受傷,便道:“姑娘,是兩兄妹帶自家病得奄奄一息的兄長就醫,診金不足,被醫館攆出來了。”
他又低聲道:“這兩兄妹不肯走,苦苦哀求館主。館主不但不理會,還嘲諷那兩兄妹,讓他們賣完身得了銀錢再來。湊巧通判府劉管事的兒子帶着一幫人辦事打這路過,看中了其中那妹妹,要將她買個去當小妾。當哥哥的不肯,對方便要搶人,這纔打了起來。”
“那兩兄妹人少勢寡,次兄被推搡打罵,正正撞着我們的馬車。”
冉敏倒沒想到出個門也能遇到這麼狗血的事,沉思片刻,道:“你同佟家管事的兒子說,這兩兄妹是東津冉府大郎君的奴僕,若是他想買這個女子,讓佟家郎君親自跟冉家大郎君說。”
佟家管事的兒子在外強搶民女,搶得還是東津仕家的人,他遮掩還來不及了。只要不是腦子不好使,給他一千個膽,諒他也不敢同自家主子提這個事。
果然,不消片刻便聽劉管事的兒子賠理:“咱們家大姑娘同冉家大姑娘還是閨中摯友呢。是小人眼拙,自家人打了自家人。還望管事在主子面前幫忙遮掩。”說着,便一邊遞上十兩紋銀,眼梢朝馬車打量。
車伕聽冉敏交待,將銀子接下,打哈哈道:“不知者不罪,車裡是我們大郎君最看中的心腹丫環,這次主子開了恩,讓她回家省親。這兩兄妹還是她介紹入府的。放心吧,我們家大郎君也不是愛生事的人。”
馬車遮得嚴嚴實實,根本看不到裡面,劉管事的兒子只半信半疑。但這定北四效所的人乘個驢車已經很了不起了,能乘坐馬車的,倒是不可小覷。
見他退縮,冉敏也不再耽擱,命這兩兄妹拉着病人跟在車後。等行過這條街,才令車伕將適才那人賠禮的銀子給了這兩兄妹。
“我們便送你到這裡,這銀子你且拿着。看你這兄長病得不輕,不如到河西巷子找花先生,那纔是個仁心仁術的好大夫。”
女子連聲感謝,一旁的次兄沉着臉,倒是不吭氣。
事已解決,冉敏便催車伕趕路,她哪有那麼多閒功夫,珍娘還苦苦撐着等她回去圓場呢。
午後的太陽烈,並沒有什麼生意。製作煙火噪聲雜鬧,故而只有城裡設一小鋪,作坊卻在四鄰稀少處。
冉敏到時,見作坊半掩着門,看鋪的夥計半合着雙目,撐着下巴打盹。
冉敏一行人風風火火闖進來,見面便讓夥計把曹管事喚出來,倒唬了小夥計一跳,直以爲這羣人是來找茬的。
曹大正在後門房裡休息,聽到前店動靜,忙出來查看。見着是冉敏,不由得“老淚縱橫”。
“大姑娘,你可算來了!”
冉敏見着他這副彷彿見着天大救星般的表情,不禁一愣,纔要詢問。便聽見後院一聲巨響,絹草嚇得愣在當地,冉敏也嚇了一大跳。
曹大卻司空見慣,忙引着兩人朝後院去去,一邊搖頭訴苦:“大姑娘你勸勸廖家郎君吧。他身子不方便,這麼危險的活兒,讓他來做不恰當。要是出了什麼差子,讓奴才怎麼承當的起呀。”
冉敏不語,急急跟着曹大身後,她只在孃親留下的遊記中見過相關記錄,實際威力如何,她並不知曉。廖靖遠是她拉下水的,若是出了什麼事,倒讓她心中不安。
所幸廖靖遠並沒有受什麼傷,當冉敏走進院子時,他正靠在輪椅上,仰望天空,嘴中唸唸有詞。他淺色衣服被煙火燒壞衣角,俊逸的臉被薰得漆黑,散着頭髮,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冉敏見他無羔,心中鬆一口氣,才注意到他身前的淺坑。淺坑焦黑,顯然是□□炸出來的。
她忙吩咐小廝打水拿衣裳侍侯廖靖遠梳洗。
廖靖遠聽見她的聲音,回過神來,冷冷質問:“你告訴我的方子同配比並不對。”
冉敏一愣,堅持道:“不可能,這個方子是我師傅親自擬定,他曾製作出過,不可能有誤。”
她相信母親,也相信留給母親遊記的人。
“一定是在哪方面有了毗漏。”冉敏將方子翻來覆去看了三遍,突然問曹大:“這方子中的硫磺同硝石在哪?”
曹大有幾些惴惴:“姑娘,送硫磺與硝石的供貨鋪子是原先榮記煙火鋪的老賣家。我盤下鋪子時,原店家倒是極力推薦,說他供的貨是現今最純正的。姑娘,不會是其中有摻假的地方吧。”
冉敏不答,命曹大將這兩樣原材料取來,仔細分揀查看,又將硝石過火,見紫青色煙起,方笑同曹大道:“說是原料問題,也不是原料的問題。”
廖靖遠原本只在一旁冷冷旁觀,道:“有問題便是有問題,女子就是墨跡,哪來那麼多模凌兩可的問題。”
冉敏也不理會他的壞脾氣,正巧小廝打水來,便親自擰乾帕子同廖靖遠擦臉。廖靖遠皺皺眉,被她掌側細膩的肌膚觸碰,異常舒服,倒是難得沒有發火。
“倒不是原料的問題。這的的確確是硫磺同硝石,只是純度不夠罷了。大抵是賣家的提純方法不精,倒浪費了好東西。”
冉敏提起這茬,廖靖遠倒是釋疑了。如今□□早已人人皆知,只不過僅僅被用於煙藥爆竹中。他對兵器極有興趣,早便想將□□用於此道,只是無人引路,不得其途罷了。
而冉敏則是志不在此,她不瞭解□□在當世的發展情況,看過母親的遊記,便以爲當世的□□皆是如母親遊記上所述。
廖靖遠心高氣傲,氣質高冷,不屑於請教冉敏。而冉敏心中無物,哄騙廖靖遠上賊船已是竭力,那個師傅更是杜撰出來的人物,再多言怕他生中生疑,謊言敗露。
兩個各有顧慮,倒是令原本進行順利的事情,途生波折。
“既然如此,你就該早同我說明,倒浪費我這許多精力。”
語氣刻薄,臉色卻正常,冉敏便知他沒有真正生氣。如今要生氣之人,卻是她自己。
冉敏將帕子遞給絹草,臉一沉問道:“曹管事,廖先生如何都是獨自在院子裡試火器嗎?”
曹大正爲這件事心焦不已,見冉敏遞給話頭,忙搭□□往上爬。“可不是,奴要安排人手幫着廖家郎君,他只是不肯,前兒還把安排的人趕了出去。”
冉敏聽得腦殼疼,拔高聲音便吩咐:“以後你記着,沒有人跟在廖先生身旁,堅決不能讓他接觸到□□。要是廖先生反抗,就讓通知我,我去找廖大人來好好勸導廖先生。”
光明正大的威脅,廖靖遠氣的青筋直跳,牙根裡恨恨的那個“你”字還未出口,便被冉敏橫了一眼。
“廖先生,我想北朝的那位皇帝陛下,比起你這副玉風林風的模樣,更加喜歡你橫着出去的樣子。”
這一句才真真把廖靖遠的氣頂沒了。是的,他大仇未報,又怎能輕言生死。只是放不下面子同冉敏和解,冷冷一哼,便啓動輪椅,越過她去梳洗。
冉敏側着身望着他,不知道在想什麼,他行出幾步,終忍不住回首。
午後陽光灼熱而耀眼,少女藏於其中,佇首而思,不見容色,只有足下倩影孤寂而憂悒。
人若死去,便永遠不知道世上至親的傷痛。傷口終將癒合,疤痕不會再疼痛。忘卻,是治癒傷口的最佳良藥。遺憾,纔是心中填不滿的舊坑。
她的幸運在於她的重生,但她卻不知道廖靖遠會不會因爲一個人的重生而改變自己命運的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