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雲彬疑惑道:“我同你說過些什麼?”
冉敏道:“舅舅,你忘記了?你那日同我說我孃親該死了。”
耿雲彬疑惑道:“我真同你說過這些話?日子過去許久,我倒是竟不記得了。”
他肯定得搖搖頭道:“許是你記錯了,哪有平白無故咒自己姐姐的,更別說你母親纔剛去世不久。你再想想,我當年或許說的是‘你孃親剛去世’。”
他說得如此堅定,倒令冉敏疑惑起自己的回憶,到底經歷兩世,或許真是自己記錯了?
這話題既無解,只能跳過。冉敏問道:“舅舅可要去見過我祖父、祖母?”
耿雲彬道:“還是不必了,那一年耿家大難,全仰仗冉家大爺幫着處理雙親喪事。我獨自出海,也未給他們打過招呼。還是等我在南邊的生意上了軌道,再選日子到冉家拜訪吧。”
他替冉敏縷順亂髮,慈愛地看着她:“舅舅十數年不在你與亮哥兒身邊,沒想到你竟這麼大了。難爲你們了。”
冉敏微笑:“舅舅,我同亮哥兒到底也長大了,只是你呢?可有把舅母、表弟妹帶來?”
“這些天在海上漂着,哪有閒功夫顧這些。”他手指一擡,止住冉敏說話的架式。“好了,這豈是你這小孩子管得的事。”
車廂外,翟湛聽廂內兩人的聲音愈來愈小,到後面竟聽不到什麼聲音,正急得上火,忽聽身邊的馭夫問道:“小郎君,可是這裡?”
他擡頭望去,不遠處山林疊起,不知不覺中,已過郊外,而他選擇的藏物的地方也在其中。
山徑小道,馬車難行,翟湛敲敲車廂,示意兩人已到盡頭。
三人下車,沿着山間一條山道,蜿蜒前行。
“這麼重的東西,你是怎麼運上來的?”
翟湛指着樹林內,“費了我好些力氣。”
這些地面很是平整,顯是經過人工整理過的。
“這山是我哥哥名下的產業,原本每年秋季便有伐木要送到鄉下莊子上。這地面是那班伐夫自己想出的法子,將伐下的山木放在斜道上,沿着平整過的道,一溜煙便可滑到山下水潭,再有人將之捆綁好,拖於舟後,直接可運往別莊。”
“如今我運木頭上山,不過是借個道。”他指着一片露出小木輪的土地,說道:“這是靖遠兄幫我制好的滾輪,將許多同穿入鐵棍中,每隔五尺一組,安入地面,倒是省力不少。等過了伐木期,再用泥土蓋上便好。”
廖靖遠的巧手之能,冉敏自然深有體會,“只是從制輪到安放費事。”
翟湛卻不以爲意:“不過是第一年頭上麻煩,以後卻便利。”
耿雲彬一路上聽着兩人對話,心中也不知道在想什麼,竟沒有搭一句話。
三人行走約摸一個時辰,冉敏的體力最弱,氣喘吁吁,額上的香汗浧浧而下,那她竟不訴苦,只是咬牙堅持。
翟湛看得很是心疼,幾次想提揹負冉敏,見耿雲彬在旁虎視耽耽,隨時防備着自己,只得躍到樹上,折下一枝樹枝給冉敏作柱杖。
原本想順手摺一枝給正喘氣的耿雲彬,但在耿雲彬殺死人的眼神中,只得默默將手中的木杖拋去。
開玩笑,耿雲彬那目光顯然在質問他:“我可老朽到要柱杖的境地?”
翟湛哪敢勸他,若是他以爲翟湛將他看成老人家,怕是臉上不顯,背後跟冉敏腹誹自己那該如何。
所幸接下來的路平緩的很,幾人腳步漸快,不過一柱香,便到了目的地。
翟湛將盛着烏木的棺材,放在山腰的一處天然山穴,門外設有伏兵。
冉敏見四周的景物渾然一體,倒是明白翟湛將東西藏在此處的目的。這個洞口的山壁上,經年累月生長着一些植物,它們從山洞頂上垂下,與翟湛爲掩蓋洞口而搭起的矮牆,形成一座極有掩護功效的保護牆。
翟湛躡手躡腳,從山牆側面爬上,一會伸出手來接冉敏。他裝作沒有看到耿雲彬凌厲的眼神,握住冉敏的手,一提勁,將冉敏抱入懷中,躍下山牆,方輕輕把人放下。
耿雲彬隨後而入,翟湛見他眉頭一皺,彷彿正要開口,忙說道:“舅舅,前面就是藏木處。”
耿雲彬向前方走去,顯是被分神,忘了訓叱翟湛。
翟湛默默拭了把汗,見冉敏並不跟上,只看在一旁,亮晶晶的小眼神便那麼盯着他。
翟湛瞬間覺得自己的臉像是被火燎燒,熱度怎麼也下不來,想開口說些什麼,一開口只覺語塞,便也這麼呆呆望着冉敏。
耿雲彬半天未見倆人跟上,回頭一望,卻見這兩人正脈脈相視着。他重重咳嗽兩聲,冉敏被驚,卻未見絲毫慌張,只緊走兩步,跟上了他的步伐。
“這小子心懷不軌,你可得離他遠着。”
“舅舅,您說什麼呢?”冉敏自不相信翟湛對自己心懷不軌,前世耗盡一生,她也沒得到這樣的待遇,至於今生,那便更不可能了。
她之所以會盯着翟湛發愣,只因爲她發現,翟湛是用右手抱她的。
人的慣性,遇事時第一反應便是使用自己最得力的那一隻手。
她沒有想到,前世慣用左□□的翟湛竟然不是左撇子。
耿雲彬在前面呼喚她的名字,她不及思考,匆匆跟上,卻見耿雲彬愣在了夾門處。
夾門已開,暗室里長明燈緩而綿長,洞中的巨猿趴在棺木上,瞪目齜牙,口中發現“赫赫”聲,威脅着洞外來客。
分別不過數月,冉敏自然認得,這隻巨猿便是小疊山洞中的那一隻。
當日冉敏曾希望翟湛不要傷其性命,翟湛也應諾下,沒想到,竟會在此地又見到這隻巨猿。
翟湛原本已褪下的熱又自由在臉上升騰起。他急急解釋:“並非你原想那般。”
他才說得一句話,那原本趴在棺木上的巨猿竟變了一副嘴臉,突然撲向翟湛,抱住他的小腿,蜷縮在他的腿上不停的蹭呀蹭,嘴中還不時發出“嘰嚕嘰嚕”的萌音。
冉敏只覺得一陣雷聲隆隆,駭人的巨獸化身成萌化的小寵物,向主人撒嬌要糖吃。這不倫不類的表情,讓她的心被重硾,只覺得不能再相信世界了。
她看不到自己臉上的表情,翟湛卻見到了,後來他用一句話形容過,呆若木雞。
然而此時,他卻是驚惶的很,忙不迭的同冉敏解釋:“阿敏,我那日,是照你的說的放了這東西,然而運送木材下山時,卻發現這東西被山間獵戶的獸夾所傷。我於心不忍,將它救下,許是我餵養的伙食太好了,等傷好我放它離去時,它就變成了這副模樣。”
巨猿聽翟湛喚一聲“這東西”,便抱住他的小腿蹭蹭,彷彿認定了翟湛。
翟湛忙道:“這東西,是公的。”
還沒等冉敏如何反應,耿雲彬失聲笑了起來:“看來這東西是以爲‘這東西’三個字是你給它取的名字。既認同了名字,顯然它已經認你爲主。你且好生養成吧。”
冉敏也頗爲贊同:“或許這東西與你有緣,你好生待它,也是一個善緣。”
那東西親密的抱着翟湛的腿,翟湛只能拖着它前面,一步一個腳印,很是吃力。
耿雲彬與冉敏早已到了棺木的前頭,一齊將棺蓋擡了下來。
待露出烏木真容,耿雲彬大爲讚歎:“這麼大一塊棺木,真是難得。”他一時起興,擡腿爬入棺木中,細細觀察烏木。
冉敏見烏木還是初見的樣子,問耿雲彬:“舅舅,我雖然知道這木頭的價值高,卻也知道,這東西是有價無市的寶貝。究竟什麼人會出高價錢,買樣東西?”
耿雲彬道:“你不懂,這東西有價無市,是因爲你找不到道。這東西又叫陰沉木,高門士族做傢俱用的。當然,這只是一遭。”
“這東西也有一個作用,便是避邪,再往前兩代的君上,曾將此鑲在帝陵上入葬。只是這麼一大件,用來製成一件棺木也綽綽有餘了。”
世上還有誰能用得起如此高貴的棺木。冉敏想到這裡不禁呆立。
“舅舅,莫不是?”
“噓!”耿雲彬止住冉敏所言,右手握拳,豎起大拇指朝天,望着冉敏只不說話。
冉敏望着壁頂若有所思。
耿雲彬看完烏木,爬出棺木,笑道:“好了,走吧。今晚我便派人將此物運下山,待收到貨資,便同你分賬。”
冉敏點點頭,跟隨耿雲彬同翟湛一起出洞。
下山還需一個半時辰,幾人帶來的水也飲畢,耿雲彬便提議自已去爲兩人尋水。
翟湛低着頭,耿雲彬獨自離開,是他同冉敏單獨相處的良機,因而耿雲彬提議,他竟沒有包攬去。
耿雲彬提起水囊,不一會便尋到水源,並將水灌滿。然而他沒有直直返回,而是掉頭回到了山洞前。
山洞前的暗哨剛纔曾見過少主人與此人一起,並且對他畢躬畢敬,因而耿雲彬返回,他們並沒有警惕,只是笑問他原因。
耿雲彬笑道:“人年紀大了,忘性大。這不,忘記小姑娘拭汗的帕子了。”
姑娘的私物,落在外頭是不好。幾人不好多問,便放耿雲彬進了山洞。
洞中的巨猿,自翟湛走後,便焉焉趴於地面上,一副無精打彩的模樣。
耿雲彬直直繞過他,將棺蓋掀開,躍進棺中。他俯身下去,以指丈量烏木,在十掌寬處下方扣擊木頭。
木頭的聲音有異,他彷彿舒了一口氣,將右手伸入,摳開表面開裂痕,仔細往裡探去。
不一會兒,他再起身,手中已多了一隻小木匣子。
他得意的輕笑一聲,才轉過身,卻發現洞中不知什麼時候,竟靠了個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