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生朔漠, 雪覆胡關,廣寧一夜由秋入冬。
各院裡早早就點起了火盆暖爐,慕萱齋裡連火龍都燒上了, 熱氣升騰, 烘得滿院暖香。這時節屋裡屋外就是兩重天地, 若沒個要緊事誰也不願到外頭去吃風吞雪。
紅藥卻抓耳撓腮的急着要走, 她記掛着康如梅, 一連許多天睡不着吃不香,耷拉着腦袋苦哈哈地盼着傅氏出門,好給她機會溜去見人。
“聽說崔大人致仕回鄉了, 前幾日就到了廣寧。”黃太太近來算是把祁家門檻踏破了,隔三差五來一回, 不懼嚴寒, 風雪無阻, 傅氏奈何不得,也就隨她去了。這日午後黃太太照例大駕光臨, 傅氏紅藥擺茶擺點心招待她圍爐閒話。
這話紅藥沒聽出動靜,可傅氏卻心頭一動,放下兔毫建盞追問道:“您說的可是崔開濟崔太醫?”
“祁太太果然見多識廣,”黃太太有所圖謀,先刻意逢迎了幾句才轉回正題:“正是那崔老爺子, 當今太醫院院使的師傅, 能活死人肉白骨, 堪稱藥家祖宗。”
傅氏大喜過望:“崔大人能回來真是咱們廣寧的福氣, 我正發愁我們家老夫人久病不愈, 這下可有指望了。”
祁老夫人身上不好,最心驚膽戰的卻是傅氏, 撇開孝道禮數不說,祁老夫人若有個不對,不僅連累祁川丁憂,還耽擱紅藥嫁人。黃太太想必也怕的很,對老太太盯得比誰都緊,薦過來的名醫都有四五個了。這二位太太還是頭回心意相通,傅氏近來看她都順眼了不少。
“此事宜早不宜遲,”黃太太捋了捋鬢髮,她今日新上身了一件折枝梅暗花水綠披風,寬袍大袖顯得她飄渺出塵:“趁着消息還沒散出去,先下手爲強纔是。擇日不如撞日,我看咱們不如這就上門去請,就是一時請不來也好表表心意,定個日子。”
傅氏被她說得意動,想了想道:“您說的有理,老人家那是拖不得了,我這就備車去。”
黃太太含笑點頭,爲攻克傅氏防線自喜。紅藥也歡欣鵲躍,祖母痊癒有望,與如梅之約有了着落,真是兩全其美。
傅氏前腳剛走,紅藥後腳就悄悄從角門溜出來,沒驚動旁人,只有個果子跟着,就連駕車的都是果子哥哥。一個官家夫人流落庵堂,怎麼看都不甚光彩,還是少些人知情爲好。
馬車轆轆向前,紅藥撐着頭凝眉看着那銀票發呆,一路上從果子嘴裡零零碎碎聽了個大概,康如梅嫁的是遼東第一福將嘯騎營肖以山,攻城守邊都是把好手,還是名動天下的登州肖氏子孫,乾的偏偏是天下第一陰損事,逼着續絃墮/胎,不許通房生子,日日冷言冷語,不稱心就拳腳相加。
“肖大人極寵愛那原配留下的一兒一女,生怕後院裡有人害他的寶貝疙瘩,便不肯讓妻妾誕下子嗣。”眼看就快到了,果子給紅藥披上黛青出風毛斗篷,想了想又道:“恐怕康夫人是知情的。”
是了,怪道康如梅能攀上肖家,以肖以山的本事再添上肖家的威勢,就是續個三品文官家嫡出小姐都綽綽有餘,何至於將就一個武將庶女。只是沒料到康夫人一個比一個恨,前頭那位是打罵欺辱,後頭這個是釜底抽薪,把人往火坑裡推。
“肖大人知道肖夫人不在府內麼?”紅藥揉揉眉頭,有些疲憊。
“聽碧濤姐姐說,肖大人巡邊去了,並不知情。”果子小心翼翼的給她繫好帶子,答得底氣不足。
巡邊不是上陣,這等大事又怎會不知,紅藥長嘆一聲,看來這肖大人根本不把康如梅當回事...
青巖庵離城門不遠,顫顫巍巍的立在一處矮丘上,還沒等紅藥下車站穩,一個穿着肥大棉衣的消瘦女子就撲過來,跪在跟前抱住紅藥雙腿痛哭流涕:“您可算來了...”
紅藥驟不及防,險些摔倒,哭笑不得的打量了她好幾眼,暗自納悶她是哪一位。後頭的果子忙放下手裡的包袱過去扶她:“碧濤姐姐,先讓姑娘見見肖夫人吧。”
印象裡碧濤是個圓潤的小姑娘,紅藥當年還和她比試過誰更重一籌,可這會兒跪在地上的女子面黃骨瘦,比那柴禾好不了多少,看得人鼻酸目紅。
“真苦了你了。”紅藥忍着淚拉住碧濤,見她衣襟上打着補丁,袖邊也磨破了,忙吩咐果子:“快把咱們帶來的冬衣拿一件給碧濤換上。”
“奴婢這不礙事的,祁姑娘快去看看我家夫人,”碧濤止住淚,給紅藥行了一禮:“夫人唸叨了好些天了。”
紅藥可憐她護主之心,便依了,隨着她往裡走。
這庵裡冷冷清清,人跡罕至,偶有幾個上了年紀的灰衣女尼穿梭其中,也皆是低頭斂目,來去匆匆。康如梅住的院子在西北角上,說是院子,也不過幾間茅屋苦窯,勉強能遮個風雨。一進門就見她躺在靠窗炕上,蓋着牀薄被,望着房樑出神。
“夫人,快看誰來了。”碧濤出聲喚她,她這纔看過來。這兩年光景生生把她摧折成了衰老婦人,雙頰深陷,容顏凋零,眼神也不再清澈。
“姐姐...你受苦了。”紅藥在炕上坐下,執起她蒼白細瘦的雙手,眼淚奪眶而出。
“紅藥妹妹,好久不見了,”康如梅眼神亮了亮,半直起身,露出點笑模樣,卻想要把手收回去。
紅藥覺出不對,一言不發地伸手把她袖子挽起。“妹妹,你...”她想去攔卻使不出勁,一截臂膀露出來。
“呀,”果子嚇得低呼出聲,紅藥拉着她滿是青紫的胳膊,氣得直打顫,僵着臉地替她放下了袖子。
“一點皮外傷,妹妹別放在心上。”康如梅被紅藥盯得不自在,垂下眼別過了頭。
“那混蛋,挨千刀的混蛋...”紅藥一隻手卡在康如梅臂上,牙咬的咔咔作響。
康如梅擡手輕撫紅藥背脊,她已是痛到了深處,翻不起憤怨來,千言萬語都銷聲匿跡,徒留下一聲嘆息。
紅藥喘勻了氣,招呼果子把包袱打開,取出一條簇新的斗篷蓋在康如梅膝頭:“這回來的匆忙,沒顧上給姐姐帶些炭來燒,趕明我再讓果子送過來。”
“姐姐可有打算?這庵堂決不是久居之所啊,”紅藥憋着口氣,惡狠狠道:“虎毒尚不食子,這人卻連親骨肉都不顧,可見他是個喪心病狂的,趁如今嫁妝還沒被他家敗光,姐姐索性扯破臉來和離了罷。”
“我不是沒想過和離,可如今歲數大了,身子也差,你問孃家?呵,後母哪問你死活,祖母已是期頤之年,總不能叫她勞神...我這個樣子,哪有底氣和人家對質攤牌,能躲一日是一日了。”
紅藥本想問她那幾個親兄弟如何,還未脫口又忍住了,後母無情,難道嫂子就有心了?可憐康如梅竟成了孤家寡人,下半輩子該怎麼熬?
康如梅見紅藥愁眉苦臉的,搖了搖這小表妹的手道:“你看這裡破敗淒涼,我卻覺得好,”她怔怔看着牆上那副慈眉善目的觀音像,喃喃低語:“這幾年就如一場夢,再熱鬧再風光都不是我應得的。我一個廢人,只求能平平穩穩,細水長流 。”
她不僅華髮早生,容顏枯槁,就連內裡也跟着傾頹下來,所有希翼願景被烈火灼燒,熬化成了一灘死水。
紅藥一時語塞,見她神色疲倦也不好再慫恿她報仇報怨,只道:“人在做,天在看,姐姐的委屈不會白受。無論如何,還是要先保重身子,再圖後事。”
康如梅微微點頭:“你的好意我記着了,我定不會想不開折騰自個。說一千道一萬,我起碼還得爲着碧濤活下去。我算是開悟了,咱們千萬要惜福,要知足,有多少本事就攬多少活。我的命就應在這青巖庵了,你卻不同,路還長着,切莫重蹈我這覆轍。”
前世因,後世果,她的苦痛全是報應,鬥敗了嫡母姐妹賺來個是更惡毒厲害的後母,口蜜腹劍,把敗絮說成金玉,說得她以爲能去爭一爭,能做人上人。
多可笑,多可憐。
紅藥不能久留,略說了幾句就要告辭,康如梅卻定要行禮道謝,紅藥嚇得慌忙攔住她,匆匆退出去。
直到跨出了青巖庵,紅藥才鬆了口氣,昏暗中康如梅臘黃的臉觸目驚心,絕望死寂,壓得心裡沉甸甸,像被人掐着脖子攥着心肝。
“姑娘,”果子戳戳紅藥,示意她向前看,“那人看着您呢。”
可不正是,那人勁裝披甲,相貌堂堂,□□駿馬噴嘶,裹腹紅纓,好一個英雄人物。只是這英雄沉着臉抿着嘴,陰測測地看着她。
“二哥好啊,”紅藥小心翼翼地湊過去,擡頭打了個招呼。
“好不過你,不乖乖在家裡呆着,跑這來皈依佛門了。”黃昱居高臨下的刺了她一句,但她聽着卻窩心,彷彿又重回了溫暖人間。
“二哥也上這來?”紅藥仗着皮厚,不懼打擊,熱絡地問着。黃昱翻身下馬,乾巴巴道:“我路過,來看個人。”
一大小夥子,來尼姑庵看人?真虧他面黑舌順,編起瞎話來不打磕巴。紅藥露齒一笑,歪着頭調侃他“那我這就回去,可不敢耽誤二哥辦正事。”
黃昱握拳舉到嘴邊輕咳了聲,面不改色道,語氣自然的答道:“我細想了想,貿然求見是唐突了些,沒得擾人清靜,還是作罷算了。”他走近了半步,稍稍俯下身子:“天色已晚,路上也不安全,祁姑娘能否賞個臉,陪在下走一段?”
“好說好說,看在往日情分上,我就勉爲其難陪你一段罷 。”紅藥嬉皮笑臉。
“別得寸進尺了你這丫頭,等着,我替你把車趕過來。”黃昱面露無奈。
紅藥剛想提醒他自家車伕還在,想想又作罷了,站在原地等他。此時又有輛皁布平頭馬車停住,從馬車上跳下一披着猩紅斗篷的男子,側過身扶了個佝僂的老婦人走進了庵堂。
紅藥初看過去沒怎麼在意,只當是誰家公子陪着祖母來上香了,可再一琢磨卻瞠目結舌,不敢置信地往前追了幾步。
院子裡靜悄悄的,鴉雀無聲,波瀾不興,哪還有披着猩紅斗篷的人影。
黃昱回來,見她嘴張的圓溜,奇道:“怎麼一副見了鬼的樣子?”
紅藥還是呆呆的扭着脖子張望,回不過頭,也說不出話來。
她算不上記性好,早年間在京城的人事都記不太清了,但有些人太奪目耀眼,深深刻在了腦子裡,想忘也忘不掉。
那一晃而過的半張臉,分明就是成國公府上那浪蕩子成正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