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正深,無星無月,帥府大廳裡,燭光異常明亮地照着每一個人沉鬱的臉。
張成前恨恨地用拳頭狠捶桌子:“他們怎麼知道那裡是糧倉。”
看到雲鳳弦不解的神色,莫火離低聲解釋道:“軍隊之中,存糧最重要,而燒糧,幾乎是最有效的戰術,所以在明月關中,糧倉有明暗二處。平時糧倉從明倉取用,但真正大批的糧食是藏在所謂武器庫的暗倉裡,一般來說,炎烈國的探子探不出來,如果真採用燒糧之計,燒掉的是明倉,我們就假裝無糧,將計就計,讓炎烈國上當。可是,沒想到泰軍這一次燒的居然是暗倉。暗倉對外說是武器庫,防衛森嚴,實在很難靠近,也讓人難以想象炎烈國如何派人進入明月關,燒燬暗倉的。我雖已下令封城搜拿,只怕……”
“封城搜拿沒用的,只會驚擾百姓,也擾亂軍心。”衛靖林從外漫步而入,仍然是一襲綠衣,但明亮燭光下,最觸目的,卻還是青衣上,一道刺目的血痕。
雲鳳弦猛得站起來:“小臨,你受傷了。”
衛靖林無所謂的笑了笑,道:“一點小傷。”
雲鳳弦眼神沉了下去:“是水忘憂。”
如今在這一帶,能讓衛靖林負傷者,除了水忘憂,實不做第二人想。
衛靖林點點頭,然後看向莫火離:“也只有他才能點塵不驚,潛入明月關,也只有他,才能輕易利用移魂術,從高級將領處,問出糧倉所在,然後又抹去這一記憶,也只有他的武功,才能在森嚴的防守下,輕易放火。我一發覺火勢,就猜到可能是他,所以四處追索查看,好不容易找到他的蹤跡,一路追去一邊打鬥,足足打了十里開外,打得兩敗俱傷,最後他潛身而遁,我也只得先一步回來了。”
莫火離長嘆一口氣:“幸虧有臨公子在,否則此人如果放手暗殺的話,明月關中,只怕人人自危。”
衛靖臨搖搖頭:“只要事先有防範,在軍隊之內,倒也容不得他太自在。只是,我懷疑的是,他到底是因爲有我暗中保護,無法捉走鳳翔,而一怒放火燒糧,還是另有圖謀。”
雲鳳弦沉聲道:“以我對他的瞭解,他是絕對不可能做無意義之事的。”
古奕霖心中一驚,低聲問:“難道他和炎烈國合作了?”
莫火離心中一凜,對雲鳳弦道:“公子,看來耽誤不得了,我立刻派三千兵馬,護送你日夜兼程回京,一路之上,徵召官府,加強防衛。”
雲鳳弦皺眉:“那你們這邊呢?”
莫火離挑挑眉,有一股豪氣激揚而起:“我倒正想會會炎烈國名將、水柔國的高手。只要公子離去,我們少了後顧之憂,我們明月關上下,還真不怕他炎烈國的雄獅,不成?”
雲鳳弦急問:“那糧草呢?”
“暗倉雖燒,但搶出來的糧食,再加上明倉的一些存糧,支持十天沒有問題。這個時候,緊急往關內調糧,還來得及。”
雲鳳弦心中,千萬種念頭轉過,他自知真要被保護着回到京城,是再難脫身,如半路逃走,又要累及護送之人,要留在明月關不走,炎烈國必傾力來奪,只怕要連累許多人,可是這一走,又哪裡再找機會去炎烈國,去找風紫輝。她心中略一猶豫,外面忽傳來連綿軍號之聲,突兀而凌厲。
廳中諸將齊齊變色,莫火離猛得站了起來,居然連對雲鳳弦交代一聲也沒有,就飛快往外奔去。其他人不約而同跟着他往外跑,雲鳳弦當然也不會幹坐着,一拉古奕霖的手,也跟了出去。
莫火離一直奔到城樓,早有士兵往後方一指,雲鳳弦跟着大家舉目望去,這麼暗、這麼沉的夜色裡,也見一股深黑的濃煙,直衝雲霄,把天地都染成了一片詭異的黑色。
雲鳳弦站在城樓,極目張望,十分吃力,也不知那着火的地方是哪裡,心中不已。
莫火離卻是一望即知,站在城樓,長風拂衣,聲音也似長風,有些空落之意:“是棧道。”
雲鳳弦脫口驚道:“棧道被燒了?”
沒有人回答,每個人望向遠方的目光都是沉重的。
城外馬蹄聲響,一騎快馬,如飛而至,遙遙隔着護城河,大聲發喊:“行字營飛探張泉水報,炎烈國再次全軍出關,嚮明月關而來,同時,定遠、威遠、靖遠三城都有大隊人馬移動,似乎是馳援炎烈國軍隊的主力。”夜色濃得化不開,一如此時衆人的心情。風靈國邊地,多是險惡的山脈,道路崎嶇,費了很大力氣,才建出可以供大隊急行軍的棧道。棧道一斷,風靈國內,就算知道邊關危機,一時之間援兵也無法到達。而明月關的軍糧,更加不可能運到。雲鳳弦也無法再大隊人馬的護送下離開,如果只帶小隊人馬翻山越嶺的話,則很有可能被炎烈國的大軍伏擊,斷然不能冒此大險。
炎烈國大軍兵馬已動,目標何在,不言自明。再加上其他幾路馳援兵馬,炎烈國軍隊的兵馬在明月關五倍以上,壓力有多大,可想而知。這個時候,實在是後無退路,前有強兵,外無援助,內無糧草,就算是諸葛亮,怕也要坐困愁城了。
衆將重回大廳時,臉色又比開始黑了幾分。
雲鳳弦嘆了口氣,喃喃道:“怪不得這幾天炎烈國的軍隊都沒有動靜,原來他們是暗中派人翻山去燒棧道,斷了我們的援軍路線。如果有軍糧倒還可以撐到棧道修好,偏偏水忘憂早跟他們勾結,幫他們把糧燒了。”其實不用她總結歸納,大家也知道到底是什麼一種情況了。只是人人心亂如麻,不肯接話。
良久,莫火離才站起來道:“其實我們還有一處軍糧可調。”
雲鳳弦雙眼閃亮地問:“哪裡還有軍糧?”
莫火離輕輕道:“我軍與炎烈國有漫長邊境線相連,雖然明月關守的是兵家必爭之要道,幾處大戰事都發生在明月關。如果現在領一對人,去那裡調集所有的軍糧和兵力,只要五天就能飛馬來回,那時軍糧還沒有用盡呢!”
雲鳳弦皺眉:“可是,炎烈國到明月關,只要一天急行軍就夠了。”
“所以,如果去借糧,等糧草到了,明月關下,已經漫布炎烈國的軍隊,一路上,還要受到他們多方阻撓狙擊,再要押着糧車,衝進重圍,進入明月關。”莫火離目光掃視諸將,最後搖搖頭:“需得我親自去,纔有成功的機會。”
張成前猛得站起:“元帥,讓末將去吧!”
柯快也站起來道:“元帥,我等就是死,也一定把糧草運進城來。”
莫火離冷笑一聲:“連我都不敢說必有把握,你們敢誇這樣的海口?”
柯快雙眼通紅:“我們就是死……”
“閉嘴,你死到也罷了,明月關若有失,公子若有失,怎麼對得起大風靈國。”莫火離怒斥一聲,目光威棱閃動,已把其他諸將想要繼續勸阻的話,全部逼了回去。
莫火離這纔看向雲鳳弦:“公子,我去借糧,守城之責,交予張成前。他是城中副帥,久經戰陣,經驗豐富,再加上明月關城池堅固,別說是五倍之敵,就算是十倍之敵,想要輕易攻破,也非易事,只是要累公子困於戰陣之中了。”
雲鳳弦長笑一聲:“將軍真將我小瞧了,這滿城皆是好男兒,難道就只我雲鳳弦一人不丈夫。”她起身雙手滿斟了一杯酒:“謹此先爲將軍此行功成而賀。”
莫火離朗聲一笑,雙手接過酒杯,一飲而盡:“只爲公子這一杯酒,我也要保得糧草歸來。”
城門開處,莫火離領一支人馬,快馬輕騎,旌旗如飛而去。
雲鳳弦在城頭遙望,猶自舉手含笑,大聲送別。
身旁方展鋒,已經一迭聲地頒下種種命令,全軍做好守城準備,迎接炎烈國的鐵馬精騎。
前方軍隊已經遙不見影,雲鳳弦的目光,猶自收不回來,遠在天邊,映出淡淡光芒。天要亮了,可是明月關的命運,卻似乎陷入了一片黑暗。
這一晚,幾乎沒有人能安心睡覺。
至少雲鳳弦就睡不着,因爲衛靖臨站在他的房間。
看着衛靖臨清靈的容顏,雲鳳弦笑問道:“小臨應該是有重要的事吧?”
衛靖臨頷首,淡淡地說道:“水忘憂至今沒有殺成,也未能擒下。你以爲他會只是藏在旁邊,靜待事情發展嗎?”
“他會乘機來捉我?”
“他一直想要捉你,你可知這段時間,他偷偷出手多少次,又被我擋回多少次。”衛靖臨平淡地說:“但只有千日做賊,又哪來千日防賊。”
雲鳳弦點點頭,誠心誠意地道:“這些日子,小臨實在爲我過於受累了。”
衛靖臨淡然說:“這倒無妨,此刻戰事雖起,但只要我在你身邊,無論是在絕世高手偷襲下保護你,還是在萬馬軍中護你逃走,我都可以做到,但是,如果我一直守在你身邊,就無法做別的事了。”
“比如……”雲鳳弦慢慢地問。
“比如水忘憂無法突破我的防衛,就轉而去刺殺其他人。這時軍中無糧,外有強敵,援軍未至,主帥不住,如果其他幾個主要將領再出現不測,這軍心混亂,明月關難以再守下去了。”
雲鳳弦眉頭輕蹙一下,直道:“那你的意思是?”
“我與他武功在伯仲之間,我殺不了他,他也勝不了我,我們交手可以纏鬥,可以拼命,但最終的結果,只有兩敗俱傷,嚴重一些甚至同赴黃泉。以前好幾次交手,我都因爲顧慮你的安危,不願冒受重傷的危險,他似也同樣有別的顧慮,不能和我一直硬拼,所以總是半途而廢,他逃走,我回轉。現在,我們只有兩條路,第一條,不管明月關如何、其他人如何,我只保你安全就是了。第二條,等我下次再找到他時,不管他逃到哪裡,我都緊追不放,一直纏着他交手,直到互拼重傷,不得不覓地療傷爲止。這樣的話,他將不能刺殺任何人,但是,明月關的一切,都要靠你自己來面對了,我將再也幫不到你,一旦城破……”
“我明白了。只是……”雲鳳弦定定地看着衛靖臨,彷彿回到了初見之時,那個只會躲在她身後的少年,怎麼轉眼間就變得如此是強大起來。她凝視着他,對於衛靖臨的身份她不是沒有懷疑過,可是她知道他不會害她自己。如果真要仔細的解剖這個事情,查個究竟來,她也說不清楚是爲什麼--衛靖臨是如此不留餘地保護着她。
先前,她一直沉浸在風紫輝被捉,古奕霖失蹤的事情上面,沒有時間來想其他的事情,現在再一次聽到衛靖臨爲了幫她,不惜與水忘憂兩敗俱傷,又是何等的力量,讓他爲她自己付出如此巨大的代價呢?
雲鳳弦心中千百轉,卻根本找不到一個合適的理由來說服自己,當然,不管如何,衛靖臨是絕對不會傷害她的,若真是要她死,根本不要等到現在。
“小臨謝謝你對我的幫助。這一回還需要麻煩你了。請你不要讓明月關中任何一位將軍,被他行刺而死。”
“你……願意相信我?”衛靖臨看着對他毫無半點懷疑之心的雲鳳弦,突然問道。
雲鳳弦上前一步,握住衛靖臨微有些顫抖的手掌,眼睛直直地看着他。一字一字地道:“我明白了。”
衛靖臨默默地望着雲鳳弦好一會兒,不再多說一句,轉頭向外走去。
雲鳳弦卻覺心中一動,又是擔心,又是感激,又是不忍,忍不住又叫了一聲:“小臨。”
衛靖臨在門前站定,徐徐回眸。
雲鳳弦定定看着他清秀的面顏,良久才道:“請你一定要安全地回來。”
衛靖臨微微一笑,黯淡了明月星辰,他的聲音,更是淡若清風:“你放心。”然後,他整個人,也似一縷清風,消逝無蹤。
古奕霖見雲鳳弦猶自呆呆望着外頭,神色怔愕,不覺一笑,輕輕在她耳邊說道:“臨公子是個很了不起的人。”
雲鳳弦點點頭,長嘆道:“我們欠他,委實良多。”
古奕霖深深看她一眼,也沒有再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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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烈國大部隊到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晚上了。雲鳳弦聽到消息,登上城樓,放眼望去,遠方一片片火把,綿延無盡,也不知來了多少騎、多少人。
黑暗的夜裡,黑壓壓無窮無盡的陰影由遠而近,徐徐接近。
雲鳳弦輕輕握着古奕霖的手,感覺有些冰涼,然後輕輕問道:“奕霖,你怕不怕?”
古奕霖微微一笑,“有你在,便不怕。”
恰好這時,張成前也在一旁說道:“公子請放心,明月關哪怕只剩下一兵一卒,也定要保公子無恙。”
雲鳳弦坦然一笑:“我怕什麼,我還等着擊退炎烈國的軍隊,與大家飲酒共醉,慶功於這明月關上呢!”
張成前也不覺朗聲一笑,轉頭再去看遠處炎烈國軍隊,臉上神色雖努力要做出輕鬆狀來,眼底終是透出沉重之意。
雲鳳弦也遙望遠方,只覺胸口如壓大石,迫得人無力呼吸。
感覺到四周奇怪的氣氛,雲鳳弦大聲笑了起來。她大步走到城樓最中心,轉臉看着城中所有持戈待戰的軍士,暗運內力,朗聲大喝:“我風靈國的男兒,有的是熱血志氣和人頭,且看他炎烈國取不取得下來。”然後一伸手,把張成前的腰刀抽了出來,揚至半空,虛虛一劈,竟也傳來凜冽勁風擊空之聲。
“我們的戰刀,就和我們的骨頭一樣硬,倒要看看所謂的炎烈國精騎,當不當得起風靈的勇士手中長刀一劈。”
身後的衆將士面色振奮,也翻腕拔出自己的腰刀,揮至半空,振聲大喝:“讓炎烈狗來吧!我們三軍將士,誓死殺敵。待破敵之後,慶功宴上,比一比,哪個斬賊更多,哪個纔不愧爲風靈國的勇士。”
三軍齊聲吶喊,長刀擊空,聲勢浩然,鬥志已是昂揚至極點。
雲鳳弦在衆人面前,努力做出振奮之色,以激勵士氣,但等目光轉望城外時,眼中終是鬱色深深。那寬敞的護城河,可會被屍體填滿?這高高的城牆,可會再次遍佈鮮血?將會有多少生命,在這裡殞落?將會有多少人未來的幸福,就此斬斷?
當她笑着對全軍說,請你們爲風靈國而活時,卻把死亡帶給了他們。
然後,有人在她耳邊說:“不能怪你。”
雲鳳弦一怔,說話的人,居然是一直看她不順眼的嚴恕寬。
嚴恕寬遙望城下,淡淡地說道:“炎烈國一向虎狼之心,一直有吞併風靈國之意,以前隱而未發,是希望我國內君臣不合,自生內亂。而今攝政王迎娶太后,公子遠離京城,國家政權統一,炎烈國王哪裡能坐視着風靈國更加強大起來,早在你來到金沙國之前,炎烈國就已經在邊境增兵。要不然,何以附近數城能那麼快調出人馬來配合行動?其實我軍在後方數城也備下了大量兵馬,準備一有動靜,即刻馳援,只是沒想到他們竟有辦法潛入我國後方,燒燬棧道。要修復棧道至少要一個月時間,只是明月關易守難攻,是邊境第一的堅城,如非斷糧,別說是一個月,三個月也未必攻得破。如果不是被燒了糧倉,我們到不至於處於太大劣境。
事情其實也並非全因你而起,所有的一切,他們可能都佈置好了,你的出現,只是讓他們的行動提前了,從長遠來看,或許不一定是壞事。因爲他們如果在暗暗佈置下去,到時忽然發作起來,也許使用的詭計更狠毒、更決絕、更讓人難以應付,現在他們倉促動手,兵力調集得也不是最多,攻城準備也不是最充足,甚至帶過來的糧草也同樣未必足夠,如果我們能撐過這一難關,等到炎烈國無望退兵,我們輕騎快馬追擊,或者還能讓他們吃一次大虧。”
雲鳳弦很驚奇地望着他:“我以爲你不喜歡我?”
嚴恕寬不疾不徐地道:“莫將軍提醒了我,皇上的人也罷,攝政王的人也罷,說到底,都是風靈國人,我們第一要忠於的是風靈國。國事爲重,眼中只見黨爭,心中唯有權位,如此人物,無面目立於天地之間。此時此刻,你的心,不能亂。”
雲鳳弦輕嘆:“其實我也不喜歡你,現在我才發現,原來你也不是那麼討厭。你所做的事,雖然不全對,但也有你的想法。”
嚴恕寬有些不屑地看了她一眼,顯然對於雲鳳弦的認同,根本不在意。
炎烈國的軍隊已經越來越近了,黑壓壓的人羣、軍馬,已是清晰可辨。放眼望去,那隊伍竟似直到天邊,無形的壓力,簡直可以讓人崩潰。
雲鳳弦運起全身那爲數不多的風靈之源,大喝一聲,整個校場只餘下她那如吟唱般的聲音,那種令人絕望的氣氛被震散開來。
張成前走上前一步,有些期期艾艾地說:“公子,這裡有我們就行了,你先回帥府吧!”
其他將領也沒有喝斥他自作主張,反而一起點頭。
嚴恕寬亦道:“你先回府休息吧!”
古奕霖輕輕拉了拉她:“我們要不要先回去?”
三句話,三種不同的心情。
張成前是擔心雲鳳弦是個嬌貴的公子哥,沒經過風浪,不想讓殘酷的廝殺嚇着她。
嚴恕寬是知她身分底細,不願她在陣前,恐防有失。
古奕霖卻是知道她的天性,她不怕死,卻怕別人因她而死,她害怕鮮血,是因爲不忍見殺戮傷害,對於她來說,親眼目睹兩軍作戰,是一種至大的傷害。
雲鳳弦慢慢推開古奕霖的手,走到城垛處,探身向外看,一字一頓地說:“我不會走,我不會在城池被困、將士血戰時,縮到安全的地方去,我不忍觀殺戮,不願見血腥,但我有責任,站在這裡,看着每一滴爲國家流出的鮮血,瞭解它到底份量有多沉。奕霖,你知道我永遠不會逃避這一點。”
城下車聲、馬聲、腳步聲,已是清晰可聞,強大的炎烈國的軍隊,終於到了護城河外、箭程之外。護城河早已填平,不過,不是用泥土、沙石,而是用屍體和鮮血所填。
風靈國的勁箭投石之下,明月關外旗幟兵馬紛至迭去,城上城下慘叫之聲不絕於耳,城頭不斷有人跌下在城門前摔成血肉模糊的一團,而城頭的箭雨也讓炎烈軍的軍隊損失慘重。
被熱油火箭所燒燬的擂木衝車,棄置一地,然後有新的衝車檑木被推向城門。推車的炎烈國軍人被強弓射殺、巨石打死,又有新的人補上來。
城樓之上,戰事也同樣激烈。不斷有風靈國的軍人中箭落下城去,也不斷有悍不畏死的炎烈軍人,架着雲梯,踏着鮮血和屍體,再一次次失敗、一次次死亡之後,爬上城牆。
整個城牆,到處遍佈雲梯,燒一梯,架一梯,增一梯,倒一梯,上一梯,那炎烈國的軍人,竟似殺之不盡。
放目望去,城上城下呼喝狠鬥,血流成河,風靈國和炎烈國士兵的屍體或堆積城頭,或掛在城垛上,或散佈城下,更多士兵呻吟受傷,被踐踏於援軍腳下。
殺伐之聲,震得整座明月關似乎都在顫抖。
戰事慘烈至此,縱然古奕霖也算是跟着衛靖臨經過風雨,見過血腥,如今見到這樣人命猶如螻蟻的殺戮和死亡,也是心驚肉跳,震驚莫名,不知不覺手腳發軟,心口發木,好幾次想要張口嘔吐,好幾次恨不得扭頭奔下城樓,不再觀望,但卻還堅持着沒有動。
因爲雲鳳弦在這裡。
出乎古奕霖的預料,雲鳳弦竟然沒有因爲看到這滿天滿地淋漓的鮮血而暈倒。
她只是靜靜地站在城樓上,瞪大了眼,靜靜地看着這一場又一場無情的殺戮。血肉橫飛之際,她按在城牆上的手,漸漸青筋迸起。殺聲震天之時,她的臉色蒼白得讓人懷疑她馬上就會跌倒在地。
但,她還是堅持着一動不動,一絲不差地把所有的慘烈和殺戮收入眼底。
古奕霖仗劍守在她的身旁,如有飛矢流箭就揮手劈開,如有人能跳上城樓,來到近處,便是一劍刺出,逼得剛剛跳上城的人,復又跳下城去。劍下無人可以抵擋片刻,漫天飛矢,也沒有一支可以破開他的劍網。
他的劍總是一出即收,出劍之際,風雲乍破,雷電奔馳,待得收劍,便又是高貴淡雅之人,默默地站在自己的‘丈夫’身邊。
一開始其他風靈軍人作戰的時候,都擔心雲鳳弦的安危,總要分出幾分心思給這位站在城樓之上、戰場最前線發呆的貴人,但見到古奕霖的劍法,無不震驚咂舌,讚歎之餘,倒也放下牽掛,盡心去防禦城池。攻城戰從早上打到晚上,那潮水般一波又一波永無止歇的炎烈軍人才沒有再繼續攻上來。
受傷的軍士們被擡下城樓找人救治,疲累至極的人們,抱着刀劍,靠着城牆,慢慢滑倒在地。人們沉默而有序地開始收拾戰後,併爲下一場攻防戰做準備。
古奕霖不必再全副心神,守護雲鳳弦的安危,纔開始感覺到害怕,才察覺自己手足發軟。
一直呆呆站立不動的雲鳳弦伸手,輕輕握住古奕霖的手。
兩個人的手都是微微一顫,都覺得對方的掌心滿是汗水,卻還是冷得徹骨。
古奕霖低聲道:“我知道你心中不忍,爲什麼一定要勉強自己一直看下去?”
“因爲,這是我應該負起的責任。”雲鳳弦蒼白着臉,一字字說:“我可以逃避我的工作,我可以放開權力,我可以說天下興亡與我無關,我只關心眼前所見的事,只願幫助手臂所能及的人。但是,只要我一天還是風靈國的王,所有風靈國百姓的生死,我都應該負責。我要親眼看着,看着這場殺戮,看着每一個戰死的人,我要讓我自己明白,我需要承擔的是怎樣的國家和百姓,不能逃避,不可退縮。”
古奕霖覺得她的手還在微微顫抖,但一字一句,竟如千斤沉重,這樣的雲鳳弦,他從不曾見過,卻也心中一痛。
與其讓她這樣真以天下興亡爲己任,因爲責任,因爲痛楚,因爲不忍,而擔下那沉重得讓人窒息的擔子再變成風靈國的皇帝雲鳳弦,他寧可,她仍是那嘻嘻哈哈,天下的事,也視做笑談,沒有雄心大志的‘公子’雲鳳弦。
雲鳳弦站起來,走下城樓,一路士兵向她施禮致意,她只點點頭,來到了傷員集中治療的地方,順手接過軍醫的藥物,過去給傷員上藥。
受傷的士兵看到她親自來上藥,都有些惶恐,有些人漲紅臉,支撐着想站起來,有些人手忙腳亂,連聲說:“公子,我們沒事,這裡又髒又亂又污穢……”
雲鳳弦一眼瞪過去:“閉嘴。’
她一向是笑嘻嘻好說話的主,難得板起臉喝一聲,倒真震得旁人一下子說不出話來,她全然不覺,自是低了頭去幫忙別人包紮傷口。她包紮傷口的手法迅速有效,能很快止血,就算對被砸斷了骨頭的人,也可以用最有效正確的方法處理傷勢,就連幾個軍醫都頻頻用驚異的眼神看向她。
反而是古奕霖雖然武功很不錯,但對於包紮傷口、照料傷者,卻實在一竅不通,一開始怔怔站在那兒插不上手,但很快就手腳迅速地幫忙遞藥送水,甚至不避血污地把清水送到重傷暈沉得士兵脣邊,用溫柔的聲音引導昏昏沉沉的戰士把水和喝下去。
站鼓倏然而起,雲鳳弦一震,猛然直起腰:“他們又攻城了。”
古奕霖也一挺身站起來:“我去城上,你留在這。”
雲鳳弦搖頭:“不行。”
古奕霖迅疾地說:“我能幫着守城,你能幫他們治傷……”
雲鳳弦搖搖頭:“我有我的責任,我要站在最前方,我要讓每一個人知道,朝廷一直在他們背後,皇家子弟也一直和他們在一起。”他們說話的時候,幾個受傷較輕的士兵已經跳起來了,幾個重傷的士兵也掙扎着要起來。
雲鳳弦皺眉怒斥:“你們在胡鬧些什麼,大敵當前,由得你們這樣自作主張嗎?”
“公子,我沒事,就是手擦傷一點,我……”
“閉上嘴,當我們明月關就沒人了嗎?你們現在最重要的是給我好好治傷,這是軍令。”雲鳳弦怒瞪了衆人一眼,這才與古奕霖一起快步往城頭奔去。
傷兵們忽然沉寂下來,沒有人說話,只有戰鼓一陣一陣,越發催得人心如火焚。
有一個暈迷中的士兵被戰鼓聲催醒,神智還有些恍惚,喃喃說:“剛纔有個好溫柔的聲音讓我喝水,好像是我死去的娘。”
“是雲夫人。”有人在旁邊低聲說。
士兵的眼睛一片迷濛:“你胡說,雲夫人是王妃的身份呢!”
“是真的,他親手抱着你,餵你喝水,你身上的血,把他的衣裳都染透了,他也沒有鬆開你。”
“還有鳳翔公子,她親手爲我包紮傷口,真奇怪,她的眼紅得厲害,手還在發抖,好像比我還痛,比我還難過。”那聲音輕輕地,與其說是在敘述事實,不如說是在喃喃自語。
剛剛醒來的士兵,怔怔地慢慢把眼睛睜大:“王爺和王妃照料我們嗎?抱着我,跟我說話的,真的是王妃?我覺得他聲音真好聽,還有水滴到我臉上,我一直以爲是,是我死去的娘,再爲我傷心。”他慢慢閉上有些溼潤的眼,然後又猛一震,睜開眼:“戰鼓聲?炎烈國又攻城了?”
這一次,沒有人回答。他咬咬牙,掙扎着從地上爬起來。因爲過於虛弱地身體而失敗了兩次,他猛得抽出刀,用戰刀支着地站起來:“我得再殺幾個炎烈狗,纔對得起王爺和王妃。”沒有人阻攔他,其他的傷員,也紛紛站了起來,沉默着拿起自己的刀,穿上已經脫下的盔甲。
一羣身上帶着重傷的士兵,衝上城頭,發了狂一般加入到守城的隊伍之中,彷彿沒有痛覺地狂呼大叫,揮刀劈砍。
就連炎烈軍之中好不容易衝上城樓的勇悍之士也不由被這滿身鮮血,還殺得眼紅如血的人氣勢震住,復又被逼下城頭。
雲鳳弦見他們衝上來,也是大驚,愕然叫:“你們幹什麼?我的話你們全當耳旁風嗎?”
指揮作戰的張成前也因爲這一奇景而震驚,現在明月關還沒有困難到,必須讓重傷兵員上陣的地步啊!
不過,他的目光在雲鳳弦與那些士兵之間一掃,這才低聲道:“這是他們對公子的心意,公子就不要阻止了。”
雲鳳弦一怔:“什麼?”
張成前輕聲說道:“能感召兵士奮死而戰,能善待兵士如骨肉至親,公子若是軍中爲將,必是良將名將。”
雲鳳弦卻長嘆一聲,搖搖頭:“這就叫名將嗎,這就叫對士兵好嗎?遇上這樣的主將,會是士兵的幸福嗎?”
張成前一愣,顯然有些不明白。
雲鳳弦重重地嘆氣一聲,語義悲涼地說道:“名將也好,良將也好,百姓們最在乎的,是他們從軍的親人可以平安地活下來。對於士兵來說,什麼戰功,什麼威名,真得比得上,好好活着,將來與親人團聚的幸福嗎?”她目光掃視慘烈的戰場,一字字道:“我對他們好,不過舉手之勞,他們卻當做天大的事,記在心中,不惜一切來報答。我不過是小恩微助,他們卻要用性命來償還,我站在這裡,看着他們拼死血戰,卻沒有任何辦法,這樣的我,怎麼能夠成爲良將?”她說完,目光望向城外如潮水般涌上來的炎烈軍,以及遠處那招展在空中的帥字大旗:“在戰鬥發生之前,就取得勝利,把一切的苦戰,扼殺在沒有開始之前,不要讓任何士兵去犧牲,而這一切,便是上之在勝,我卻做不到……”她猛得擡手,在城垛上用力一擊。
“不,不是的……”從戰鬥開始就一直跟在雲鳳弦身邊,當他的護衛的忍不住就出聲來。
幾個人一起看向他,他卻漲紅了臉,說不出有條理的話。
他只能拼命搖頭:“不是這樣的,公子,不是這樣的,你爲我們做的事,不是什麼小恩微助,你也不是沒用的人,你會成爲了不起的將軍,你不會讓任何人沒有意義地去死,你不會……”
雲鳳弦深深看了人一眼,忽的大喝一聲:“箭來。”
衆人俱都一怔。
從戰鬥開始,雲鳳弦就一直沒有動過手。她只是呆呆站在城樓,看着一切的殺戮,而被深深的無力感所淹沒。即使是刀刺到他面前,箭射向他眉峰,他也只是呆呆站着,任憑古奕霖出手抗敵。
原本大家也並不指望雲鳳弦能立什麼戰功,這樣的大戰,她作爲一個標誌,肯站在城樓鼓舞士氣,已經很了不起了,所以倒沒有人苛責她。這一回,忽然聽她這麼一聲,還真震住了上上下下的人。
雲鳳弦回眸看向衆人,微微一笑,臉色依然蒼白,這一笑卻燦爛如陽光:“爲了你們,我會努力讓自己成爲一個不算太差的將軍,我會盡一切力量,不讓你們沒有意義地力戰而死,所以……”她的話沒有說完,一張弓遞到了她手中,是張成前把自己親用的弓送了上來。
雲鳳弦接弓在手,深吸了一口氣,功聚雙臂,徐徐張弓搭箭,劍鋒遙指遠處,飄揚於空中的帥旗。她的箭法並不算好,更何況那帥旗遙在二箭之地以外,被射中的可能性幾乎等於無。
但就在這時,一雙修長的手,覆在雲鳳弦的手掌上,並着她一起,慢慢把弓拉到最滿。
雲鳳弦微笑,輕聲喚:“奕霖。”
站在雲鳳弦身後的古奕霖,附在雲鳳弦耳旁聲音低柔地道:“不管在任何時候,我都和你在一起,不管面對什麼敵人,我們都並肩作戰。”
他們手合着手,身連着身,心跳應和着心跳,呼吸交融着呼吸,同出一源。內力在兩人體內慢慢凝聚,如水乳交融,彼此呼應,成倍地增長起來。那微弱到看不到的風靈之源就這樣慢慢地強大起來,此時他們就連心境也在一瞬間一片空明,眼前萬事萬物,忽然變得很大,大得彷彿根本不需要瞄準。
然後,雲鳳弦連正眼也不看遠處帥旗,只是回頭,對古奕霖微微一笑。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但在體內氣機感應之下,卻在同一時間鬆開了拉弓的手。
是一道閃電,從天際劃過,是一聲霹靂,自城頭驚起,又或是一陣狂風,猛然向敵營襲去。彷彿人們只來得及眨眨眼,就見遠方那飄搖招展,不可一世的帥旗,猛然一折,然後如一片敗絮一般,頹然倒下。
帥旗之下,立時一陣混亂,攻城的炎烈國軍人紛紛回頭,攻勢爲之一緩。
城樓之上,歡呼一片。
雲鳳弦舉手大喊:“敢犯我國土者,當如此旗!”
這一聲厲喝,用盡她體內所有的內力,一時間,竟也能壓下滿天呼聲、叫聲、戰鬥之聲。
無數聲應和,在城頭響起:“敢犯我國土者,當如此旗!”那叫聲轟然雄壯,直震天地。隨着叫聲而飛揚的利刃寒霜,映得蒼穹也是煞氣升騰。城上士氣,一時間激揚至極點。
而城下炎烈國軍人,無不沮喪色變。攻城之勢,大大消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