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鳳弦在敵營的生活、處境挺不錯的,雖然早上醒來,因爲宿醉的緣故,她的頭痛得厲害,但醒來時,守在牀邊的,除了古奕霖,居然還多了兩個緊張關切的風靈軍士兵。
雖然仍是囚杞,炎烈軍對雲鳳弦客氣得很,就算是看守監視的大隊人馬,也只說是護衛。帥府之中,可以隨她走動,走到哪裡,炎烈軍都對他行禮,遇到的炎烈將,也執禮恭敬,對她客氣應......。就連走出帥府,都可以得到同意,只是麻煩一點,要被最少三百名泰軍士兵包圍在中間,美其名爲護衛風靈王遊城。
唯一的限制,只是不能接近其他的風靈軍俘虜。
好在雲鳳弦這個人非常自覺,一點也不給別人添麻煩,除了隨便在帥府花園,走兩步,散散心,別的事,一概不幹。
唯一讓雲鳳弦頭疼的麻煩,倒不是炎烈軍帶來的,而是緊跟在她身邊的服侍她的二個士卒:一個叫李加,另一個士卒叫年豐。兩個人跟着雲鳳弦的身邊進進出出,聽到所有炎烈軍都稱雲鳳弦爲風靈王陛下,雲鳳弦居然漫不經心地應了,兩人的嘴巴越張越大,漸漸讓人擔心,他們的下巴會掉下來,而眼睛也明顯嚴重突出,讓人很爲他們憂慮,眼珠子會不小心滾出來。
最後雲鳳弦只好摸摸鼻子,認命地說:“有什麼話你們就問吧!不要這副樣子。“
李加張張嘴,說不出話。
年豐看着若無其事的雲鳳弦,嚅囁着說道:“公子......你…你真的......是......”
雲鳳弦環視他們一眼,笑嘻嘻反問道:“你們說呢?”
李加急得臉上五官擠作一團,差點要哭出來了:“公子......“
雲鳳弦看他們着急,也不忍心再逗他們,聳聳肩笑道:“燕將天硬要我承認我自己是風靈王,才肯放過你們,我只好承認了。”
“可是,你到底是不是......”
雲鳳弦笑了笑,拍拍李加的肩膀:“君王代表的不是血緣,不是身分,而是一種責任;揹負着整個國家的興衰、所有百姓的喜樂,還有你們這些士兵的生死。他應該真心爲國家付出,爲百姓操勞,應該管理國家,打理政務,這些事,我都不曾做到過,甚至沒有想過要辛苦地去做。我沒有身分,也沒有資格稱自己是君王,我只是......”她微微一笑.平靜的神色中看不出喜怒:“我只是風靈國的人,和你一樣,是個普通的風靈人。我不勇敢,不偉大,不高尚,但我不會爲了自己去犧牲別人,不會爲了自己,而放棄國家的尊嚴,不會容許任何人利用我,去傷害我的國家,所以......”她淡淡道:“我希望你們不要在乎我是誰,好不好?”
雲鳳弦說話時,語氣真摯誠懇,眼中閃着深刻的感情,聽得李加莫名只覺胸口一熱,鼻間一陣酸澀。
年豐也在一旁大聲說道:“公子,不管你是什麼人,我們都會忠於你,我們只是擔心,萬一你......那你......”因爲心情太激動,他說話有些混亂:“如果你如.....那我們不管付出什麼代價,就算拼盡一切,也要救你離開.....”
雲鳳弦笑着打斷他:“難道我不是,你們就不救我嗎?“
年豐一怔,這才道:“當然不是。”
“既然無論我是不是,你們都會盡力救我,那麼,我是與不是,真的就那麼重要嗎?“雲鳳弦看向二人,眼神忽然間變得凌厲而深刻:“記住,不管我是什麼人,我不可以是風靈王,明白嗎?風靈國的君王,不可以被秦軍所俘虜。如果我是風靈王,炎烈人把我綁在陣前,嚮明月關進攻,你們是守城,還是撤退?如果我是風靈王,炎烈人要風靈國賠地讓城,風靈國朝廷是答應,還是不答應?如果我是風靈王,炎烈王借我的名義,打出征討逆臣的旗號,召集風靈軍,進攻風靈京城時,你們這些軍人,做什麼選和“
就算是對政治完全不瞭解的李加和年豐都不覺全身發冷,說不出話來。
“所以,炎烈國的人愛怎麼說,就怎麼說,你們只管叫我做公子,不管炎烈人怎麼稱呼我,你們只要記住,我只是和你們一樣的風靈人,絕不會被敵人所利用的夥伴,就可以了。”雲鳳弦沉聲說:“我信任你們每一個人,所以,請你們也一定要信任我。”
李加顫了一顫,良久才道:“既是這樣,公子你爲什麼要在炎烈人面前承認?”
雲鳳弦淡淡笑笑:“因爲,我要你們活下去。”此時此刻,她眼中閃爍的光芒,一下子比天空中的太陽更加耀眼:“是我把你們帶出來,是我要讓你們投降,所以,我要讓你們一個不落得活下來,安全回到風靈國去。我也知道你們想說什麼,但是,我不會放棄你們,我不會爲了任何理由放棄任何人。”
她微微擡手阻止住兩個因爲過於激動,而搶着想說話的人。她的聲音低沉,卻字字清晰地說:“在我眼中,你們的生命,和風靈國,同樣貴重。”
風靈國的使者來到定遠城外時,已是日暮時分。
將落未落的夕陽下,那人匹馬隻影,一騎揚塵而來。城頭上,弓已上弦,刀將出鞘。那人卻在紅色夕陽中,仰臉一笑,露出刀刻斧鑿般的面容,揚聲道 “風靈國明月關騎營將軍李顧,奉命求見燕將軍。”
燕將天端坐帥位之上,徐徐將手中由莫火離親筆寫的信件遞下去,開始在其他諸將手中傳遞。他凝視那不卑不亢,立在廳中的李顧,慢慢說道:“莫將軍的意思是換俘?”
李顧迎上燕將天的目光,朗聲道:“是,我軍俘獲炎烈軍一千零三十四人,願以之換回我軍所有被俘之人。”
燕將天淡淡地看了李顧一眼,道:“莫將軍美意,我怎能拂逆。也罷,我們俘獲風靈軍二百七十一名,彼此約好時間、地點,把所有被俘的風靈軍士卒,交出來交換吧!“
李顧濃眉一揚,厲聲道 “還請燕將軍別忘了,除了士卒,還有統軍將領。“
燕將天搖搖頭:“此人換不得。”
李顧皺眉,疾道:“我軍以一干零三十四人,交換你方二百七十一人,這樣的交易,是否太不公平?”
燕將天仍然淡淡地說道:“若說起那人的身分,漫說多出來的七百餘人,就是再多七千、七萬人,要換她,只怕仍是不公平。”
李顧怔了一怔:“鳳翔公子雖是宗室子弟,但...... ”
燕將天哈哈一笑,道:“好一個宗室子弟,她倒真是宗室子弟,不過,她另外還兼做了風靈國皇帝。”
李顧全身劇烈一震,失口道:“你說什麼?”
燕將天故做驚訝的看着李顧,“李將軍,你竟不知道嗎?你們的主將,口風當真緊得很啊!”
雲鳳弦忽然間發現,帥府裡的守軍多了,而自己也被攔住,不能去前院。
年豐和李加交換眼神,神色中都有些憂鬱,古奕霖也不覺皺起眉頭。
獨獨雲鳳弦,微笑着一派輕鬆地道:“如果我沒精錯,轉機應該出現了。”她看向年豐和李加:“我想,你們應該可以很快回明月關去了。”果然不出她的預料,沒過多久,燕將天已親自來到她的房間。
“陛下在此小住,不知是否習慣?”
“習慣習慣,習慣得很。”雲鳳弦笑嘻嘻地看了燕將天一眼,道:“燕將軍你掌管全軍,日理萬機,特意撥冗前來,想必另有要事吧!”
燕將天笑了笑,“陛下果然神機妙算,明月關莫火離派人前來傳書,希望能交換俘虜。”
雲鳳弦拍掌笑道:“這是好事啊!想必將軍一定會答應吧!”
燕將天似笑非笑:“陛下這樣認爲嗎?”
“將軍素來關愛士卒,總不至於忍心讓兵士在他國受苦吧?”
“就算是換回來又如何?成爲俘虜是一生難以抹去的恥辱,在軍中從此擡不起頭,不但再無升遷的機會,甚至會被安排做所有粗鄙之工作,還要受人羞辱嘲笑,與其如此,不如......”
雲鳳弦臉色一冷,定定地望着燕將天,”若是如此,將軍又何必來見我。”
燕將天微微一笑,揖了一禮,“陛下見諒,末將就不轉彎抹角了,他們要求要連陛下一起換,末將自然不肯同意。”
雲鳳弦輕輕嘆息一聲:“這個自然。不過,將軍的心意,莫火離將軍應該也可以瞭解,也知道換不回我的,要求換我,應當只是盡人事罷了,想必囑咐過使者,實在換不回我,就放棄,先救其他人。”
燕將天也跟着點了點頭,“想必如此。不過,這次與風靈軍交鋒之際,最後一仗是越月所帶隊伍,被莫火離親自領軍衝殺,損失慘重,雖然我及時趕到,苦戰之後,把他們救回來,但仍有足足一千多人,做了風靈軍的俘虜。他們不甘心用一千人只換二百餘人,我雖提出多出來的,摺合金銀來贖,但,風靈軍獅子大開口。我軍的軍餉,並不是憑空而來,也是百姓交糧納稅,國庫撥付,用一分,少一分,我卻也不願做這等任人威脅盤剝,肆意宰害的冤大頭。”
雲鳳弦一笑點頭:“若將軍不介意,請讓我見見使者,相信我是能說服他的。”
燕將天頜首,笑道:“正好,使者也一直要求,見陛下一面,我已令人安排宴席,招待風靈軍的使者,陛下可願與我同去,大家一起,飲酒盡歡。”
“好。”
正廳之中,肉香酒醇,賓主皆坐,不過誰臉上都沒有歡顏,所有人臉色都是僵木的。直到燕將天伴着雲鳳弦夫婦,施施然而來,滿座將領,都紛紛站起。
李顧一看到雲鳳弦就一陣激動,卻也稍稍安心了。雲鳳弦臉上帶着笑容,想必沒有受什麼折磨,古奕霖眉目間依然如往日般清美,也不見憂苦之色。二人身後,還有年豐和李加的隨護,看來,炎烈軍還是給予了不少優待的。
李顧激動得離了座位,快步奔向雲鳳弦,走到雲鳳弦面前,眼中已含熱淚,二話不說,屈膝便拜。
雲鳳弦不容他拜下去,已是雙手將他扶住,呵斥道:“幹什麼呢?丈夫膝下有黃金,哪能見人就折腰。”
李顧難以掩飾心情激動同,聲音中帶着一絲哽噎:“末將沒能保衛公子,今見公子無恙,末將......”他深吸一口氣,略略鎮定了一下,才道:“公子,剛纔燕將軍告訴我,告訴我......公子你.......”
雲鳳弦似沒事的人一般,只是淡淡的笑了笑,道:“告訴你,我是風靈王,對嗎?”她說得這麼直接,倒叫李顧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了,臉上一紅:“公子,你......你.....是不是.....”
雲鳳弦微微一笑,有些無力地說道:“燕將天他威脅說要把所有俘虜都殺了,那個時候,別說讓我承認自己是風靈國的王,讓我承認自己是炎烈王,我都幹。”
旁邊一衆炎烈將臉上都現出怒色,燕將天一皺眉:“陛下......”
雲鳳弦轉頭對他一笑:“你愛說我是什麼都行。你試着拿把刀,架在別人兄弟的脖子上,讓人家承認自己是殺人兇手,估計人家都不敢不承認,不過,這種口供絕對沒有說服力。你不會真以爲,這樣做,全天下就真的相信我是風靈王,就真的相信風靈王被炎烈軍所俘,風靈國居然沒本事到讓自己的君王陷於旁人手中吧!”
現在的雲鳳弦她這番話,簡直是一推二五六,什麼說過的話都賴了。
燕將天臉色一沉:“陛下既然這樣說,可見是不在意其他人的性命了。”
雲鳳弦聳聳肩,有些無力地說道:“我在意啊!不過,李將軍已經前來換俘,以一千餘人,交換二百餘人,如果,燕將軍你心狠到完全不在意一千多炎烈國將士的生死,可以冷血到把一千多爲了炎烈國拋頭灑血的勇士拋棄,那我就認輸,你就算讓我承認我自己是風靈國開國始祖,我也乖乖認下來。
燕將天被雲鳳弦一番話頂得臉上一陣鐵青,偏偏他確實真的狠不下心,棄所有被俘炎烈的軍人於不顧,又覺被雲鳳弦一番戲弄,實在太過憤悶。敢情從一開始,雲鳳弦承認身分,就已準備抵賴到底,偏自己還自以爲得計。他怒氣上涌,雙眉一軒,目光如刮,逼視雲鳳弦。
李顧本能地要攔在雲鳳弦面前,雲鳳弦卻一把將他扯開:“李將軍,你不必擔心,燕將軍是仁厚之人,斷不會做出對我這被俘之人,仍加迫害的卓鄙之事。”
燕將天臉上神色一陰一睛,最終不怒反笑道:“公子說得是,能與風靈軍換回一千餘名將士,我心已足,豈敢貪心。今夜,大家飲酒盡歡,明日各自安排人馬,交換俘虜就是。”
雲鳳弦也不由暗讚一聲,這人能屈能伸,反應神速,既然無法逼得自己屈服,不如抓住現有的最大好處,敲定換回一千餘人的事,二百多人換一千人,果然做的好買賣。
李顧卻聽得心中不服:“用二百換一千,這不公平。”
雲鳳弦只恐夜長夢多,遲則生變,卻不去斤斤計較太多,笑道:“沒有什麼公平不公平的,這一戰已經結束,與其對戰鬥的仇恨斤斤計較,不如多去想想戰後的建設。只要能把人換回來,讓大家都高興,就是好事,更何況燕將軍也答應了以金銀折價贖人。“
“可是......”
雲鳳弦搖搖頭,打斷了李顧的話語,“李將軍,一千人就一定比二百人珍貴嗎?我們風靈國將士的生命,可以這樣明碼標價嗎?在我眼中,每一個人的生命都無比珍貴,都獨一無二。戰場上,我已犧牲了他們太多人,如果不是想要保全他們的性命,如果不是爲了讓他們活下來,我又何必讓他們投降。哪怕用一千個炎烈人,換一個風靈人,我也會換。必須要國家愛護自己的將士,才能讓將士來愛國家,不能僅僅爲了我們沒有拿到足夠多贖俘虜的金錢,就讓那些爲了國家拋灑鮮血的勇士,多受許多折磨和痛楚。”
四周忽然變得很靜,炎烈軍諸將第一次聽到這種論調,無不微覺怔愕。
李顧對於雲鳳弦的行徑、思想,卻比他們習慣得多,毫無爭議地應道:“是。”
雲鳳弦即刻眉開眼笑:“很好,我們都已經得到了共識,那就不要再爭吵,今晚有美酒,有好肉,再也不需要負氣和仇恨了。”她大步來到席間,親自爲自己斟滿一杯,雙手對諸人一敬:“在這裡,我們祭奠所有戰死的人,無論你們是哪裡的人,在這裡,可以和自己的夥伴戰友在一起,期盼不要再有殺戮和戰爭......”她看看四周衆人有點呆愕的表情,露齒微笑道:“雖然這個希望,目前很難達成,但只要一直抱有希望,一直努力着,那麼,總有成功之日,對嗎?“她微笑着,翻腕,把酒水灑在地上,然後爲自己滿滿斟上一杯,大喝道:“請。”一仰頭,喝了個一滴不剩。
燕將天也回過神來,朗笑一聲:“好,既是如此,各位請入座,哪怕明日疆場殺伐,今夜,也要不醉不歸。”
酒宴在燕將天的一聲令下,就此開始。在場的衆人都是武人,也不講什麼俗套,酒到杯乾,大塊吃肉。
雲鳳弦妙語如珠,笑談不絕。古奕霖只含笑相陪,眉目溫潤。
年豐和李加在旁邊幫雲鳳弦倒酒,但臉上都有憂色,明顯難以理解,雲鳳弦怎麼可以這樣輕鬆。
李顧也是勉強做出歡顏,時不時偷眼看雲鳳弦,神色之間,異常沉重。能救回俘虜固然是好事,可是換不回雲鳳弦,讓雲鳳弦仍然陷在炎烈軍之中,而且身旁除了妻子之外,再無別的伏伴,無比孤寂,無處可以求援,這樣真的好嗎?
炎烈將們顯然對於雲鳳弦的表現,也覺異樣,縱然暗中佩服她的膽識心胸,卻也沒法子像她這樣,當做沒事一樣說笑。
就連燕將天,因爲悶了一肚子氣,也無法像以前那樣陪雲鳳弦說笑。
滿廳之中,都有一種沉窒之氣,只有雲鳳弦的說笑,和其他人生硬的應和。
雲鳳弦酒喝得多了,一回房趴到牀上,就昏昏睡去。
古奕霖笑着把堅持在要房中守護的李加和年豐勸出去,自己親自坐在雲鳳弦牀邊,藉着盈盈燭光,照看她的面容,不時沾了涼水,絞了絲帕替她擦拭。他眸中有海樣的深情,癡癡地凝視他,彷彿,總也看不夠。
暗夜裡,他輕輕嘆息。
“你這傻子,你從來不知道,你自己有多麼了不起,你從來不知道,我有多爲你驕傲。”他的聲音那麼輕,輕得除了她自己,再也沒有人聽見。
房外的炎烈軍聽不到房裡的動靜,但除了炎烈軍之外,年豐和李加都還守在外頭,不肯回他們旁邊的小房間。他們就這樣,坐在房門前,靜靜地等了一夜。
沒有說話,沒有交談,只是安靜地,守着他們情願守護一生的人,安安穩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