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婧儀坐在豪華的船艙中,沉默着看窗外江流悠悠,萬古不變地流淌。這一路行來,漫漫河道無盡頭。古奕霖和雲鳳弦總是體貼她心境淒涼,時時陪伴在旁,若非她方纔一再推稱想要清靜一會兒,怕是根本無法把那小心翼翼伴在身旁的朋友趕出去吧!
此時身邊沒有了關切自己的人,只有若干暗中不知奉了什麼君令,負有什麼密任的侍從女官守護着,她自可以從容無禮,只靜靜望着浩浩江流。心中無思也無慮,既不知悲傷何往,又不知歡喜何從,只是就這麼靜靜地看着。
身後忽然傳來的動靜,讓她轉過身來,卻驚訝地發現,滿室侍從女官,依然保持着原本站立的姿勢,只是人人合眉閉目,已然失去知覺。眼前靜靜立着一人,身量高挑,灰衣斗笠,渾然看不清面目。
很不可思議的,衛婧儀心中既無驚恐亦無懼,只淡淡問:“你是什麼人,怎麼上來的?”
雲鳳弦與風紫輝在艙中談話時,照例是閒人閃避的,不管是風靈國的人還是炎烈國的人,都已經很習慣地一看到這二位有談話的意圖,就即刻退出去,不得呼喚,不來打擾。不但離開艙房,就連艙門外,都沒有人會多餘地守在門口,以避免有偷聽之嫌。
就連古奕霖從衛婧儀艙中出來,回來找雲鳳弦,知道風紫輝在裡面,也沒有立刻進入,而是輕輕敲了敲艙門。
雲鳳弦知道必是古奕霖,親自打開艙門,見古奕霖神色並不輕鬆,輕聲問:“婧儀,她心情仍是不好?”
古奕霖飄然入艙,神色略有落寞:“心境怎麼好得起來。只是她倔強,不肯表露人前,與其讓她還這麼勉強在我面前強顏歡笑,倒真是不如讓她一個人清清靜靜自在一會兒。”
雲鳳弦嘆息着點點頭,信手關上門,正想再說什麼,艙門再次被輕輕敲響。
雲鳳弦微覺愕然,這個時候,有什麼人還會不知趣地來打擾他們談話。擡眸間,卻見風紫輝目光遙遙望着艙門,神色竟是說不出的奇異。
雲鳳弦沒有察覺自己微微顫抖了一下,她也沒有發覺,自己的臉色忽然有些發白,一顆心莫名其妙地猛然緊繃,她只是情不自禁地深深吸了口氣,猛地用力拉開門。
艙門外,一個儒服布巾,面容清秀的人正自微笑,“鳳翔公子,別來無恙。”
雲鳳弦微斂着眼,看着這位不速之客:“敬……公子,有何賜教?”
沒有理會古奕霖詫異驚奇的眼神,敬公子自顧自漫步入艙,笑道:“適聞鳳翔公子新婚之喜,不及道賀,還請恕罪。”
雲鳳弦當然不會浪費力氣,問起這個喜愛裝嫩的敬老頭子是怎麼跳上船的,又是怎麼遴開所有人的耳目出現在艙外的,她只是很警覺地快步攔在風紫輝身前,冷冷望着他。
古奕霖在旁邊看得目瞪口呆,且不論這個忽然出現的人是何來歷,雲鳳弦的反應實在太讓人驚奇了。即使知道風紫輝失去力量,在感覺上,他依然是個無比強大的存在,他從來不知道,原來那個萬事不正經的傢伙,竟會對風紫輝擺出如此保護的姿勢。
風紫輝也只是淡淡看雲鳳弦一眼,對於這種其實沒有任何實質意義的行爲,沒有出言阻止,對他來說,如此完全地處於被保護一方,看着別人如此全心全意的保護姿態,依然是極爲新奇的。
在他的生命裡,嘗試如此保護他的人,似乎只曾經有過三個,雲鳳弦、束水,還有……
敬公子看得失笑搖頭,“鳳翔公子,你放心,我這次來,絕無要把他怎麼樣的意思,我只不過是來恭喜鳳翔公子罷了,順便問一下……”大冷的天,他把個摺扇掩在嘴角,慢慢地在脣角扯起一個不算難看的弧度,悠悠地問:“新婚之夜,鳳翔公子過得如何?”
雲鳳弦臉色微微一變,上前一步:“你到底來做什麼?”
敬公子慢慢打開扇子,隨意地搖了幾搖,嘆口氣,搖搖頭:“既然我一片熱心,你不放在心上,我也就直話直說了,我來給你們一個機會,我可以讓……”他徐徐側頭,看着臉色漠然的風紫輝:“讓他恢復他所擁有的一切力量。”
雲鳳弦猛然一震。
古奕霖脫口問道:“真的?”
只有風紫輝從頭到尾,連眉毛也沒動一下。
雲鳳弦定定地望着敬公子,很久,很久,才極慢極慢地問道:“你,想要的是什麼?”
“我想要……”敬公子微笑:“我想要我的朋友鳳翔公子夫妻和睦,歡樂祥和,絕對不再發生新婚之夜和美人只用談天講故事來打發時間的事。”
雲鳳弦愣了一下:“你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我想,你應該很明白。”敬公子淡淡地笑。
古奕霖喃喃道:“我們不明白。”
在場三個人,也許只有風紫輝纔算真正聽明白了,即使明白,卻也無法理解,爲什麼一個長老,對於某件事的好奇心,會執着到如此地步。
“我要你與衛婧儀真正過夫妻生活,只要你做到這一點,我就還風紫輝他曾擁有的一切。”
雲鳳弦忍不住跳起來叫:“真是天大的笑話,我和衛婧儀的事,與你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敬公子微微一笑,道:“我們是朋友啊,朋友的夫妻生活不幸福,我怎麼能不關心。”
雲鳳弦的眼角抽搐一下,實在不明白他想要做什麼,“你明明知道是怎麼回事,爲什麼也要跑出來攪局?”難道他還不知道自己是女兒身嗎?怎麼可能讓同是女兒身的衛婧儀懷孕……等下,他的意思莫非是……讓我快點爲風靈國延續香火,這才?雲鳳弦不由自主的瞥了自己那微拱的肚皮,嘴角又僵硬的抽了下。
敬公子專注於自己的思緒中,沒發現雲鳳弦的動作,他嘆息搖頭:“我就是見不得你這般想不開,現在炎烈國的皇帝是弒父殺兄的衛靖臨,雖然他有着火靈之源爲他撐腰,可是他一個初掌大權的皇帝,自家的內亂也不知道要何時能休。倒是你,身爲風靈國的皇帝,也是時候爲風靈國後代着想了。若是讓出生炎烈國的衛婧儀爲你誕下麟兒,這個孩子既有風靈國的血液,又是炎烈國的皇統,那麼……風靈國對於炎烈國的控制,不若囊中取物一般。”
雲鳳弦微微挑起眉,“若是這裡的人這般說,倒也沒什麼稀奇,但以你的身份、學識、你所來的地方……”雲鳳弦用力的嘆口氣,搖搖頭,很困惑不解地說道:“原來你也不過如此。好在你這人還算是挺誠實的。只是我雲鳳弦若真想得到整個天下,一定是用自己的實力取得。若是按你策劃的去做,偏偏是我雲鳳弦最不恥的行爲。”她冷冷一笑,望着敬公子時流露出鄙視之意:“你聽好了。國與國之間的平衡,靠的永遠是實力來牽繫,聯姻只是形式罷了,而該走的形式,我們都已經走完了。”
敬公子定定看了雲鳳弦一會兒,然後才慢慢地說道:“早知道你酷愛劍走偏鋒,倒真如此。好,好,好!!不管風靈國與炎烈國,到底是一團和氣還是你死我活,我只告訴你,這是風紫輝唯一恢復力量的機會,你到底是願還是不願?”
雲鳳弦沉默了下來,神色難得的肅穆,她深深地望着敬公子,良久,良久,竟是一語不發。
古奕霖嘴脣動了動,想說什麼,目光觸及風紫輝,卻是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了。他不知道,這個人是誰,但從雲鳳弦的鄭重態度可以看出,此人的話竟是絕對可信的。可惡的是,他竟當着風紫輝的面對雲鳳弦提出這樣的建議,對雲鳳弦來說,這是異常殘酷的抉擇,也同時給了她與他莫大的壓力。
在風紫輝的面前,叫他們,又怎麼能說出半個不字來。
他只得暗暗地咬了牙,靜靜地凝視着雲鳳弦。
雲鳳弦卻誰也沒有看,不看敬公子,不看古奕霖,甚至不看風紫輝。她的眼神只是直直望着前方,額頭甚至已隱隱有汗水滲出。
此時,本是春涼之時,雲鳳弦卻滲出這樣的汗水,讓古奕霖心中莫名地一痛。他明白雲鳳弦的心情,這樣的抉擇,對她來說,該是多麼艱苦,多麼痛楚。
古奕霖無聲地望向風紫輝,風紫輝只安靜地站在角落中,眼神明澈平靜,彷彿整件事也同樣與他無關。他似乎望着雲鳳弦,又似乎只是安靜而平淡地,把所有人與事,全都映入眸中,卻不激起一絲波瀾,不做半點反應。
心意動處,他終於一咬牙,臉色微微有些白,神色卻是毅然地說出三個字,“我不許。”古奕霖咬牙說出他的堅持。這樣沉重的責任和壓力,與其讓雲鳳弦來承擔,不如由他來頂。與其讓雲鳳弦去被內疚折磨被風紫輝責難,倒不如由他來做最傷人的決定。可是,幾乎在同一時刻,雲鳳弦仰起頭,微微一笑,臉色雖然蒼白,神色卻已平靜下來,“我不願。”
兩人同時開口,同時說話,同時聽到對方的話,同時一怔,同時轉眸互望一眼,同一時間,眼中流露幾許心知,幾許釋懷,不覺相視一笑。
唯一不同的是,古奕霖在這一刻,有意無意,不敢擡眸直視風紫輝,雲鳳弦卻在第一時間,轉眸望向她在還魂後,遇到的第一個人,也是屢次救她性命的男子,眼神平定明淨,決然無礙。
而風紫輝也只是淡淡擡眸與她對視,微微動了動脣,沒有發出聲音。
雲鳳弦卻彷彿聽到這最少喜怒反應的人,淡淡地在她耳邊,輕輕罵一聲:“白癡。”不知爲什麼,雲鳳弦忽覺心緒一陣激動,喉間一熱,竟是再也發不出聲音來。至此方知,古人所言,人生得一知己,到底是怎樣的欣喜,怎樣的歡暢,怎樣的知心知意,肝膽相照。
敬公子也是微微一怔,然後也不知是感慨,還是譏嘲地笑了一笑:“原來,你對朋友的情義,也不過如此。”他微微側頭,對風紫輝露出一個不以爲然的笑容:“你真的曾經以爲,她待你,與旁人不同吧?”
“她待我,自是與旁人不同。”風紫輝淡淡道:“她可以爲我冒險,爲我犯難,爲我捨棄性命,但卻絕不能爲我去犧牲她的愛人。她若這樣做了,不但對不起愛人,也將我置於不堪之境地。她現在的選擇又有什麼不對?”他冷冷望向敬公子,這回,他眼神中竟有着幾乎不可能存在於他眸中的譏諷:“你又懂什麼朋友的情義?”
“你……”敬長老萬萬料不到他最心愛的徒弟,會爲那樣一個皇帝,如此斥責他,心中不覺大怒。
雲鳳弦臉色微變,走上前兩步,直接站到敬長老的面前,朗聲道:“他說的沒有錯,風紫輝和古奕霖都是我最重要的人。風紫輝出了事,我會不惜一切來救助他,但這其中,絕不包括犧牲我的愛人,以及另一個無辜女子的一生。朋友之義,可寄三尺之命,託百里之孤,卻絕不代表,可以藉此去傷害其他人。”
她回頭望向風紫輝,目中略有歉意,輕輕道:“對不起,我……”
風紫輝不屑地看着她:“你這白癡,這麼簡單的問題,需呀考慮這麼久嗎?你自是不可能爲了我去犧牲古奕霖和衛婧儀,就如同,衛婧儀或古奕霖受到傷害,你也一定會不惜一切相助相救,但絕不會用犧牲我來換取他們的幸福一樣。”
“是這樣嗎?紫輝,爲師對你真的很失望。本是最應該練成忘情訣的人,竟然做出了這樣的選擇……”他的聲音變得嘶啞起來,遠遠超過了他現在的年紀,心痛至扉的感覺,讓他緩緩閉上了眼睛,沉沉地道:“小輝,你可知道你會爲了這個雲鳳弦,失去一切嗎?至死你都會不渝嗎?”他緩緩地睜開眼睛,透着不知什麼心情的目光,凝視着這個他最心愛的徒弟,迷茫地道:“告訴爲師,這便是你的抉擇?”
沒有人回答他,而那個一直跟在他身後的灰袍男子沉默的肅立在他的身後。
敬長老等待了很久,這纔回頭,看了身後的男子一眼,然後輕輕嘆息一聲:“你到底不是他,或者說,很久以前,他就不再是風靈後殿的阿輝了,現在的他只是風紫輝,一個完全擺脫了束縛,擁有靈魂的存在……”
他搖搖頭,什麼也不再說,正如不再期待身旁那完美的後繼人,會對他的疑問給予回答一樣。他只是遙遙遠目,凝望着那龐大的船隊,漸漸消失在水天一色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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