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她傾了三十餘年的而做的,這就是她生爲古家女兒的命運。在她生命最燦爛的年華,全部的幸福快樂,都被生生斬斷。爲了家族的前途,爲了親人的哀求,她只得吞下所有的血淚;在那漆黑的深宮之中,她苦苦掙扎,出賣着自己和孩子爲家族爭取每一分利益。在她高踞太后之位,最尊容華貴之時,她那引以爲傲的家族,苦心謀劃殺死她唯一的兒子,再一次以無比正大光明的將她出賣。
身爲皇帝的雲鳳弦必須死,即使她是古家的外孫。皇后古奕霖死了也無妨,雖然他是古家的孩兒。
唯有她,只有她古凝寒因得那個未來的君主鍾情,所以,無論如何,必須被保護周全,就算要殺她的愛女,也不能當着她的面殺。
果然好深情,好體貼,好一個雲昱風。
古凝寒輕輕地笑,她的笑聲不能止歇。此時此刻,她已經連哭都哭不出來,除了一聲又一聲,無限絕望的笑,她再也做不了別的事。
古凝寒卻不知道,她這一聲聲比哭還難聽的笑聲,是如何刺人心魂!她也不知道,有多少人開始面露不忍之色,更加不知道,隨侍她許多年的趙儀純,已淚流滿面的跪在她面前,一聲聲呼喚着她,一次次伸手搖晃她。
“太后,太后……您別笑了……求求您,您傷心就哭出來吧!並不是所有人都出賣了您,我沒有,我真的沒有,我什麼都不知道,太后……”
有什麼聲音在響,又是誰在對她說些什麼呢?古凝寒根本聽不清楚。她現在所能做的只能笑,笑着等待別人來告訴她,她那愛入骨髓的命苦孩兒死在一羣逆黨手下。
連生命中最後的希望,都被她那視爲依靠的家族砍斷,古凝寒的身子漸漸蜷在一起,像要努力地保護自己,又似要將自己與這個世界隔絕。
隨着時間的推移,古凝寒耳邊的聲音越來越模糊,似有無數人在叫太后,又似有一個聲音急促地喊:“太后、凝寒、小妹……”
可是,這時的古凝寒她已經聽不清,也分辨不清是誰在呼喚着她,而她的一生到底是爲誰而活。
古凝寒,古家的天之驕女。從小聰明靈慧,聞一知十。入主後宮之後的她母儀天下,沉毅明決,卻原來都不過是假象,什麼聰明才智比得上權勢富貴。
枉她自幼史書看遍,卻還看不透一層層罩下來的利網枷鎖。她珍愛的親情血脈,打斷了骨頭還連着筋的親人,又怎比得上那赫赫威揚的家族榮光。
她只有微笑,努力地維持着她的笑顏,唯一的意識,不過是等着,等着那個她是恨還是愛的,偏要殺死她鳳弦的男人來到面前,然後,她再向他擺出微笑的容顏。
到最後,古凝寒隱約只剩下一個意識。
雲昱風,縱然你算到了一切,不知有沒有算過,怎樣面對一個喪女而瘋狂的皇太后。
風,漸漸大了起來。伴着風裡迎面而來的,是喧鬧的鼓聲、驚慌的尖叫聲,以及越來越濃的血腥味道。
“保護王爺!”
“王爺快走!”
無數人淒厲的叫聲在風中傳來,那種絕望、驚惶、恐慌、焦慮……許多種悲絕的氣氛籠罩在狩獵場上方。更似震動了天地,刺破了蒼穹,似是要在瞬息之間,傳遍天地。
在這股悲觀情緒之中,受到震動最大的要屬剛剛從行院跑出來,卻發現自己迷了路的雲鳳弦。
她望着前方瀰漫的一片的黃沙,臉色大變,雙腳緊緊地夾了身下的馬兒,忍不住罵道:“該死的雲鳳弦,竟然還是個路癡……”她明明是朝着血腥味濃烈的方向騎來,爲什麼還是會找不到雲昱風的軍隊。若她不出現在雲昱風的面前,那個死腦筋不會拐彎的風紫輝又如何會出現。“你非要讓我邁出生死邊緣,纔會出現嗎?”
皇家獵場,出入的大多是皇族貴人。獵場佔地廣闊,又遠離京城,爲了讓從京城遠道而來的尊貴皇族可以方便休息,在獵場周圍建了華美的行殿。皇族裡的貴人們,若在這個偌大的行殿之中,盡情歌舞作樂是常事。但有人一本正經拿了一大堆奏摺,在如此華麗的行宮的正殿裡批閱的人,卻是從來沒有過。就算是最勤勉的君主,也不會特意挑這個本來就專門爲遊樂而建的行殿來辦理國事。更何況,批閱奏摺的時候,旁邊還有無窮無盡的喊殺聲、慘叫聲、奔跑聲,以及身體重重倒在大地上的聲音。
蒙面的黑衣男子緊皺眉頭,望着凝神而坐,目不轉睛盯着奏摺,手上的筆不停揮舞的當朝攝政王雲昱風。
雖然他平時很喜歡雲昱風對國家大事的認真負責,不過現在……怎麼說都不是時候吧!
虧得他苦心籌劃數月,安排下各路人馬,遇上暗殺之人的出現,即刻命令死士上前,而另派精兵護送雲昱風離開。
從頭到尾的雲昱風卻淡淡扔下一句話,“不是說京城內的奏摺已經遞到行殿了嗎?趁着現在就去批閱吧!”
黑衣男子張嘴欲爭辯什麼,雲昱風先他一步道:“程一,本王從來不曾因爲任何事耽誤過國家大事。你竟有助本王之心,不正是因此而做嗎?”雲昱風根本不給程一反對的機會,就這樣雙手負背,施施然地緩步走進行殿,不管身後無數軍士佈下重重包圍,不理驚鴻那一道驚天劍光破空而來。從頭到尾,雲昱風根本沒有當成一回事。彷彿那個一心要砍斷他脖子的第一殺手,從來沒有存在過。
枉這個叫程一的男子,往日皆以智者自命甚高,這一回,沉靜如他幾乎要讓雲昱風當場氣暈過去。但到了事後,他卻又不得不暗中感嘆,雲昱風沒有選擇立刻逃走,而是直入行殿,也許是最正確的做法。儘管,雲昱風的本意,未必是爲了避免驚鴻而進。
程一早已經收到了消息,知道第一殺手可能會出現在狩獵場上。他很久之前便對此有了準備,卻還是不得不承認,自己真正小看了此人。傳說中的驚鴻身影快似閃電,來去更是自由無拘,任是再強壯的將士的刀劍弓矢,根本連她的身影都追不上。
衆多騎兵陣勢散而復聚,聚而又散,卻根本沾不上她的一片衣襟。反倒是那貼近她身體的人,倒下去之後就再也不能站起來。這樣可怕的身法,他這邊的人雖多,卻完全跟不上倒下去的速度。若是強行要護送雲昱風離開,可能整個軍陣都要被她飄忽的身形、縱橫天下的劍法衝得七零八落。
到最終只怕雲昱風還來不及回到京城,就被刺身亡了。幸而是雲昱風自己進了行殿,衆將士將行殿團團圍住,在這樣一層層佈下嚴密的防護圈的宮殿之中,才略略叫人安心一二。
現在,身在行殿之中,四周如銅牆鐵壁圍護的軍隊,程一卻還覺得手足冰涼。
外面的驚慌三番四次要闖進來,卻每一次都是一沾即走,讓將士們所有反擊完全失效,反而留下一大堆屍體。
現在看起來驚鴻遲遲衝不進來,但誰也無法感到得意,甚至覺得,她現在不過是試探他們的實力而已,若是她出動全力,在場無數將士,縱以命相拼,想來也未必能拖得住她半步。
那縱橫於天地之間的冷豔之光,讓高掛在天空的朝陽也爲之失色的強大力量,如一個烙印般,深深刻在了每一個人的心上。
寶劍在她的手中,便如有了靈性一般,她每一劍都是那麼的輕靈,卻又是能帶來毀滅性的破壞之力,僅僅是一個揮動卻足以撕裂整個天地。
天地之間,任她縱橫翱翔。
可笑攝政王手下的四千精英,居然無法困得住一個淺黃的身影:兩千鐵身騎兵,竟然追不上一個空中飛舞的嬌弱身影。
她如清風而過,悠遊來去,所謂的天羅地網、刀光劍影,沾不上她一片衣角。她長劍化爲矯龍,身姿飄逸如仙,在漫天箭影之中,竟也尊貴如神仙降臨。
宮殿外是惡鬥重重,刺客在一步步接近。漫天如天幕般的箭陣,不能拖住她的腳步。數千人馬,如何有可能擋她的步伐?
程一在心中長嘆一聲。這樣的人物,早已經強大到根本已經不能算人。她是創物者造就出來的神話!
僅僅是一個人,一柄劍,這天下便沒有她不可去之處,不可除之人。他到今天才知道,原來人的力量,真可以修至如此境地。可惜的是他手中兵馬雖多,卻不可能像一加一等於二一樣。幾千人合在一起的力量相加到一起,根本不可能和一個直如天魔般的強者爲敵。
不過,相比外面那個可怕的刺客,程一看了眼他必須保護的人,無力的感覺又一次浮上了心頭。
虧得這個行走在刀尖的人,在這個時候還可以毫不受影響地批閱奏摺。
“王爺。”程一的聲音裡已經沒有所謂的客氣,“你對於此人,到底持什麼樣的看法?”
雲昱風聞言,緩緩地擡頭往外看看,然後衝程一沒有太大情緒地笑了笑,淡定地道,“程一,你說得對,這個人她根本不是刺客,更不是什麼行刺,她這是光明正大地正面狙擊纔對。”
“王爺!”程一聽得雲昱風如開玩笑般的話語,幾乎是咬着牙沉聲再喝道:“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雲昱風看了他一眼,眼神寧靜卻帶些淡淡的疲倦。
程一微怔了怔,眼前的雲昱風卻又低下頭,看他手中的奏摺去了。他一目十行,手更是不停揮舞,即使在生死關頭,他竟還能處理國事,寫出的批閱,無一不是切中要害的。那個可怕的刺客,此時就在殿外,他卻連頭都不擡一下。
此情此景,若記於史書傳於後世,世人必然會對這位了不起的英雄人物,增加無限敬仰之情吧!
可這一切在程一的眼前,看了只有不能抑制地心頭髮冷。
眼前這樣的雲昱風他是真的處變不驚?還是根本已經不將他的性命放在身上,甚至暗自渴望死在那刺客的劍下。所以他纔會反其道而行之,一直留在宮殿之內嗎?那他自己呢,一心希望雲昱風成爲蓋世的賢君,而一直輔佐着他的自己,又應當如何應對已經心灰意冷的雲昱風……思到此的程一,握扇的手微微一緊,暗自恨道,“雲昱風,我既已選擇了你,你就是要死,怕也要經過我的同意!”
他一手抖開手中的摺扇,隨便搖了幾搖。凌厲的目光跳動一下,望着外面的眼神更加的幽暗。“刺客欲行刺攝政王,快快護住攝政王的安全。”四周的鑼鼓聲轟然響起,無數人齊聲大叫。那一聲又一聲,叫聲大得足以響徹天地。
就連殿外的驚鴻都有些驚奇,她微眯了下雙眼,遙望殿中那端然安坐的身影,這個人中之傑,豈會有如此驚惶的表現。虧她之前還想看看那人到底是個何等英雄,纔沒有急於硬闖其內,將其殺死於手中之劍。
就在驚鴻這一遲疑中,忽又聽到無數腳步聲、奔跑聲,正在極快地朝着她的方向接近。
她劍眉一揚,暗哼還有人急於來送死?不理那迎面射來的利箭,她信手一拂,袖中的無形勁氣,輕飄飄把箭雨卸開,回頭一望,她卻呆了一呆。
原來,那急急忙忙奔來的無數人影,居然並不是軍隊,而是普通百姓。他們身着粗布衣服,手裡或拿着木棍,或舉着柴刀,有的人根本是折了幾根粗一點的樹枝,或乾脆空着手,就這樣衝了過來。
驚異的不止她,還有一直在宮殿裡批閱奏摺的雲昱風本人。他初時聽到外面一陣陣驚惶呼叫,也愣了一愣,忽然想起一事,不由臉色大變,鬆手放開奏摺,站立起來,探頭遙望着外面的情景。果然不出他的所料,居然有近千名普通百姓,手裡拿着各種各樣,根本不能稱之爲武器的東西,大喊着“保護攝政王”,繼而衝了過來。
宮殿在狩獵場邊上,獵場之外就有無數百姓,因爲仰慕雲昱風的賢明,一早便在獵場外跪迎,直等貴人們進了獵場,久久沒有散去。宮殿外的搏殺,本是驚動了他們,後來程一刻意令人狂呼大喊,讓他們深深誤以爲雲昱風命在頃刻。
那羣百姓素來感念雲昱風的恩德,遇到此事不但不跑。反而衝進了平民不得擅入的獵場,試圖保衛雲昱風的安全。
雲昱風雙手緊握,臉色瞬間沉了下來:“程一,你這是什麼意思?”
程一神色不動,順手搖了搖扇子,如風般輕聲道,“我沒什麼意思。不過是想要試試,這個叫驚鴻的是不是真如傳言中那樣,還是一個真正的俠士。我要賭她不願像對軍隊下狠手那樣對付普通百姓,我要逼她放棄一切防範,全力闖進來!只有情況變成這樣,我纔會有機可乘。”
“你這是讓百姓送死?”
“我從未脅迫百姓,是他們自願爲王爺你捨身相救。”
“本王雖在百姓間有些聲望,不過,若無你事先派人混在百姓之中,只等這裡叫聲一起,便煽動百姓闖入狩獵之地的話,那羣普通的百姓,怕也不會這麼快就衝過來吧!”雲昱風深深吸了一口氣,強忍着心中的怒火,冷冷道。
“王爺既說今日一切交由我處置,便請不要對我的決定加以阻攔。王爺你仁愛百姓,便更當保重自身。今日死的,充其量不過近千百姓。可是當王爺遇刺身亡,那麼風靈國的所有百姓,都只能在暴君統治下受盡苦難。”程一併不願意退讓,更是毫不客氣地頂回去。
雲昱風雙眉一揚,似要發怒,最後長嘆一聲,神色繼而轉爲黯然無光,“程一……你爲我做的事情,我實感激。奈何這麼多年來,我所思所做的,不過沽名釣譽而已。天下蒼生於我來說,其實並不是最在乎之事,你——你以往是錯愛我了。”他說完後又坐了下來,沉默地拿了案上的奏摺繼續批閱。
奏摺上面的字雲昱風看得很清楚,很快的全又化爲那女子嫣然的笑顏,盈盈的淚水,還有悲憤欲絕的傷心神情。
死不過在頃刻,他想的,卻早已不再是他自己。
凝寒她此時又在做什麼?她的兒子云鳳弦,是否已被古家的人引離她身旁?此時的雲鳳弦是否已被他那些暴動的百姓殺死?……她是不是全都知道了?
雲昱風在心間,對着自己冷冷地笑。
殺了她最心愛的孩子,控制了古家的勢力,奪得了整個天下,便真能得到她嗎?自己難道不知道那個女子外表柔順,骨子裡卻是剛烈無比,難道他自己竟然不知道?
在殺死了她兒子的同時,便也是殺死了她;在殺死她的時候,他是不是也同樣殺了他自己?
可是,不試下豈會知道結果是怎樣呢?
雲昱風啊雲昱風,你一生所求的,到底想要的是什麼?你心中最渴望的夢想,是她古凝寒,還是整個風靈的天下?
如果說他自己最看重的是古凝寒,那他心中明明知道,就算一切重來,他所做的事,也不會改變。他仍然不會把天下權位拱手讓人,他仍然不會對一無知小兒屈膝低頭。就算是爲了古凝寒,雲昱風也知道他做不到……
如果,他雲昱風在乎的是風靈的天下,爲什麼現在的天下將在他的掌中,他卻一點都不快活?他甚至一點也不在乎死在最初是由她安排給旁人知道的殺手劍下。
雲昱風,他的一生,到底是爲了什麼?
從小,他說要免天下蒼生苦難!!他說要振興風靈國!!可事到如今的他一點也不擔心蒼生百姓與國家的興旺。他對兵士將領愛護有加,深得軍心,到今天,他卻眼睜睜看無數人爲保護他而死。看那些忠於他的人,爲了他,縱身受重傷,卻半步不退,他竟然連心也不會爲此動一下。
總之,現在的他太貪心,貪心道永遠不會滿足,貪心到擁有無數,卻仍覺得生無可戀。偏偏他又是驕傲的不可自拔,驕傲到連死亡的心,也不肯讓人知道。他更不屑於去自殺,卻要借眼前的第一殺手的利箭,結束自己這麼茫然的一生。
雲昱風微微笑起來,笑容安詳溫柔,筆下如風,輕鬆的再一次把奏摺中的難題解決。難得他可以這般,一邊思念着暗自愛戀的女人,一邊冷冷嘲笑着自己的心,一邊聽着外面的廝殺,一邊清晰明快地處理奏章。
他對於結局已經不在乎了,生和死也不以爲然。路是自己選的,就必須自己承擔。
要麼是雲鳳弦死!要麼便是他死。或者……他和雲鳳弦,在同一時刻,死於同樣的刺殺也無妨。
從決定去殺死古凝寒至愛的骨肉時,雲昱風就知道,這等於在同一時間,殺死了她。對於親手殺死古凝寒的自己,還可以真真正正地活下去嗎?
若死去,身入地獄最底層,他也不會後悔。若活着,他會好好做他的君王,守土開疆,善待百姓,留下萬世美名。
只是他依然如沒有靈魂的軀體,生不如死的繼續活下去。
生與死既然都已經一樣,那麼他還有什麼可以在乎。雲昱風有些惋惜地望望還沒來得及批覆的十來份奏摺,心中想着,這會不會是自己最後處理的國家大事。又或者,這些公務,還來不來得及處理。
就在這個時候,雲昱風聽到了一連串的爆炸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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