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起源是新皇登基,炎烈國的相國李明傑自稱身心交瘁,上表請辭。”雲昱風淡淡爲雲鳳弦說明。
雲鳳弦冷笑一聲:“這傢伙肯定不會真心辭職,就他那麼戀棧權勢,誰想讓他下臺,他就跟誰拼命,皇帝的面子也不會給的。”
“衛靖臨接受了他辭去宰相之職,卻不肯任用新人,只說舉國除李傑明之外,再無人有協理陰陽之能了。與其任命庸才,不如起用新制。”雲昱風目閃奇光。
“以往李明傑本掌中書,朝政更集於他一人之手,君權高而虛,相權低而實,政令通常由宰相擬定,才呈交君王,他對君王權力的牽制極大,而現在……”
雲昱風又是冷笑一聲,方道:“而現在的炎烈國皇朝設內閣,命大學士爲佐政之臣,一切政令皆出之君王,閣臣不過聽命行事,協理君王罷了。他們所有的政見都要寫成稟擬成奏,送交皇帝批紅,才能實施,雖說閣中首輔依然是李明傑,但他已從原來的決策者,變成一個聽令者,而閣中次輔足有六人,比之當初三相分立,對他的權力分割更大。”
雲鳳晴輕聲道:“這樣的大變動,以李傑明手上掌控的龐大文官集團來說,如果不合作的話,衛靖臨也很難輕易推行。”
“不錯,看來李明傑是心甘情願地接受了這件事,讓自己的權力分薄了。”雲昱風徐徐點頭,竟也略有讚許之色:“此人雖權勢心重,倒是個萬事把國家放在首位的人物。如果不是因爲外有強國林立虎視眈眈,內有舊朝遺族步步緊逼,國家不能再生內亂,他斷不肯讓步至此,他接受這一切,也是爲了大局。”
“當然,這樣的犧牲,衛靖臨也要給予足夠的回報,所以內閣輔臣的人選 ,竟不能直接自行任命,他的意思必須得到首輔的同意,而如果首輔認爲君命不當,也有反聯的權利。只是這一切加起來,仍然比不上他以前的權威地位。”
雲鳳弦笑道:“但這是唯一一個,他可以和新皇帝繼續相安無事的辦法,他讓出部分權力,不再讓新皇帝感到威脅,而新皇帝則依然承認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身份。彼此合作,以抗內外之困。”
雲鳳晴冷笑:“這樣勉強的聯盟,只怕雙方都多有不平,此事未必能長久。”
雲鳳弦聞言又是一笑:“這倒未必,不過雙方都會辦法去抑制對方的權力,比如新皇帝會讓閣臣權力不再擴大,而李明傑會盡力讓內閣權力漸漸等同於宰相,只是他們都會注意分寸,在爲國攜手,不給外敵任何可乘之機,這樣的大前提之下,一些明爭暗鬥,雖然免不了,卻又無傷大雅。”
雲昱風忽地挑眉望向雲鳳弦:“我只是奇怪,爲什麼新皇帝會想到這種前所未有的制度。”
雲鳳弦開始乾咳,眼睛望上望下,望左望右,就是不望自己的便宜老爹。
雲昱風慢悠悠道:“聽說有一陣子,皇上經常出入宮同炎烈國的新皇帝講故事。”
雲鳳弦聽了心中又是一震,好傢伙,這位可真是天大的本事,瞧這意思,自己跟衛靖臨在皇宮私聊,講故事的內容,他居然都能打聽到,她知道避不過了,只得苦笑道:“是是是,我招我招,我只是隨便講點故事,故事裡有些全新的國家,全新的制度,沒想到他居然就聽進去了,而且還真有膽子實施。”還是換了個人來實行,看來衛靖臨爲了和自己在一起,早就爲衛婧儀安排好了一切。
想到衛靖臨那蒼白得沒有一絲白色的容顏,雲鳳弦的心中又是一陣絞痛,這個男人,怕是爲了自己而付出了一切吧。
雲昱風瞪着她,過了一會兒才道:“你有這麼好的想法,爲什麼要去告訴炎烈國的皇帝,卻不先通知我,白白叫他們炎烈國搶了先?”
雲鳳弦一驚:“你是想……”
雲昱風淡淡道:“此舉能使君王的權力集中於一處,不受制肘,不受拘束……”
即使是雲昱風這種人物,凡事皆以牢固君權爲第一目標。
雲鳳弦一聽他話中之意,立時就變了臉色:“萬萬不可……”她幾乎是跳了起來:“此政看來於君王有益,其實很容易讓君王權力旁落。”
“爲什麼?”不止是雲昱風不解,連雲鳳晴和古奕霖都露出不明白的表情。
“皇帝也只是一個人,其能力也是有限的,以前君權相權相制衡,以宰相來協助皇帝,還是比較合理的,現在這種政體雖然看起來是皇帝一人掌控天下事,可是,沒有了宰相來處理大小政務,所有的事全要將給皇帝一個人來決策,就算炎烈國的新皇帝有着不怕吃苦的勁頭,這,這一天兩天,勁頭上倒還罷了,時間長了,十年二十年,就能不累,不倦,不煩?或是皇帝病了又怎麼辦?國家的事,就這麼拖着?”
雲鳳弦沒有停頓的說出一段話,深深吸入一口氣,連忙搶在雲昱風的前面開口道:“就算是天縱英才,以國事爲已任,不肯享福休息,但人老了漸漸虛弱,沒有精神了呢?就算能一直撐到死,他的後代呢?這些從小生於宛蜒行進沒有吃過苦的人,他們能把自己的一生就這麼淹沒在政務的大海中嗎?這種情況下,他們必然會無意識地重新加重內閣的職權,以致形同過去的相權,並且,有可能把批紅的權力分到身邊最親近的人身上……”
她話還沒說完,雲昱風眼神已是微凜:“你是指宦官。”
雲鳳晴也明白過來了,目光露出駭然之色,想不到雲鳳弦看似玩笑般隨便給炎烈國的新皇帝講的幾個故事,竟會有這麼深遠的目的,她的思考竟能這樣長遠,這樣周密。
雲昱負動容道:“你這般安排,是爲了他日炎烈國的皇室,因倦政而大權旁落,導致文官與宦官的爭鬥,令炎烈國內耗……此計真是……”就連他一時都想不出,這麼一個天衣無縫,毫無痕跡的妙計,該用什麼話來讚賞了。
雲鳳弦暗笑一聲,當時的她哪能想這麼長遠。她只是想到一個可以讓衛靖臨不用和相國不翻臉的法子……
雲鳳晴被震驚得太深,只知道望着雲鳳弦發呆。
雲昱風到底是人中俊傑,雖心中既驚且喜,但很快恢復如常,笑看雲鳳弦一眼:“好,此事記你一功,我就不再追究,只是那驚鴻之事,你也不與我商議,就私自決定,白白將這麼一個人物又送回炎烈國去……”
雲鳳弦這時倒心定了:“以她這樣的人物,再恨炎烈國的皇室,也不會爲我們所用的,將來風靈國若對炎烈國用兵,沒準她還反過來找咱們麻煩呢!至於她手下那幫人,其實並沒有什麼大用處,其中可能還有炎烈國皇帝的內奸,與其重用,不如把他們留在風靈國過好日子,讓驚鴻承足咱們的情,將來就算兩國翻臉,有那些人有風靈國,咱們至少不用擔心驚鴻來行刺,對嗎?”
雲昱風笑笑搖頭,想起驚鴻的絕世功夫,終於還是略有遺憾:“罷了罷了,你最善狡辯,我也懶得與你爭論,你有本事,回去同你母后說去。”
雲鳳弦一僵,小心地問道:“母后……她沒生我什麼氣吧?”
“沒生氣,沒生氣,太后娘娘不過是讓宮中的太監、宮女們,人人準備好了鞭子棍子老虎凳罷了。”雲鳳晴落井下石,陰險地冷笑。
雲鳳弦開始猛擦汗,天啊!一個爲兒子……不是,是女兒操盡了心,擔盡了憂,受盡了怕的太后啊……不會是真的要打皇帝吧?那皇宮中等着她的,不會真的是考慮凳,辣椒水吧?
看她這副心驚膽跳的樣子,雲鳳晴放肆地大笑,雲昱風也是滿面笑容。
古奕霖一直安靜地坐在一邊,一語不發,一言不插,只靜靜地看着。看着這皇家本如仇人般的骨肉血親,此刻如任何平凡的親人一般地在一起聊天閒談,雖然說的都是國家大事,但其中的親近溫暖之意,卻讓他不知不覺,也感到心頭輕輕柔柔地暖了起來。
“娘啊……”皇宮大內響起鬼哭狼嚎般的慘叫聲。雲鳳弦一見到古凝寒就一頭撲過去,跪在一上,抱着她的腿就痛哭失聲。她連母后都省了,直接叫娘,哭得那叫一個聲嘶力竭啊!
“孩兒可想死你了。”
古凝寒就算是一肚子悶氣等着發作,忽然看到思念多時的女兒毫髮無傷地撲過來痛哭,也只得下意識地伸手扶住。
雲鳳弦大聲哭叫道:“娘啊,我好慘啊,在外頭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那些人打我,罵我,要殺我,還把我關起來,還用火燒我……”她哭得無比悽慘,古凝寒也不由聽得惻然。
她心中惱怒這個女兒的所做所爲是一回事,旁人欺負她古凝寒的女兒又是另外一回事了。這心裡一痛一傷一生氣,想起女兒在外頭吃的那麼多苦,她又不禁悲從中來,哪裡刻要打要罵,不免得落下淚來。
看到這一對母子久別重逢,抱頭痛哭,其他人全都目瞪口呆,雲鳳晴氣得臉都青了,見過不要臉的,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
連雲昱風這等人傑,也是瞠目結舌,唉,鳳弦這個混帳會用這等無賴手段逃避責罰,固然出人意料,不過,凝寒這等聰明女子還會中此拙劣計,就只能讓人扼腕嘆息了。
果然,再聰明的女人,碰上自己的骨肉,立時就會變得愚笨了,可憐天下父母心,人人都是前生欠了自己的兒女。
總之呢,最難過的一關就讓雲鳳弦這麼混了過去,之後的幾天,雲鳳弦做足了一個老子,整天陪在母親身旁承歡餓膝下,把這一番出宮遊歷的所見所聞所歷,加油添醋地一一說來。雖說該知道的古凝寒早從各方密報中知道得清清楚楚,但由女兒親口說來,七情上臉地講述,總比密報上冷冰冰的字更讓人貼心。
這段日子,她們母女在一塊親熱,旁人竟是半點話也插不上,就連雲昱風都大受冷落,暗中咬牙切齒也無可奈何。
那些宗室們,皇親們,百官們,或是想爲難雲鳳弦的,或是想看熱鬧的,或是想逼着皇帝勤於政務的,被雲鳳弦一個盡孝的盾牌,擋得老遠,所有人只得自嘆倒黴。
古凝寒思女良久,如今見自己的愛女這般貼心,總日日跟在身旁承歡取樂,縱是心中再有不滿,也漸漸煙消雲散了,她又何嘗不知道雲鳳弦那麼點詭計心思,只是做孃的,又哪裡會和自己的女兒去鬥智計較,也只得裝傻扮呆,安危享受這等天倫之樂了。
只是,這樣的快樂縱情,什麼也不管不顧的日子終是持續不了多久。雲鳳弦既已回京,上次大獵之後,表面上也親了政,要想逃避責任,那是肯定沒有什麼指望的。安生日子沒過幾天,百官們已經因爲皇帝的不務正業而羣情激憤。雲鳳弦不得不穿上皇帝大禮服,在雲昱風的冷眼監視下乖乖上朝。
當然,百官們奏上來的政務國事,她一來是不懂,二來就算懂也是懶得管的,一概都只吩咐,由攝政王處置,大大小小的官員們,還都指望這位皇帝經歷這麼多事,能有點成長,可是持他這等怠懶模樣,無不恨得咬牙切齒。
雲鳳弦自己也很痛苦,上朝那可是天不亮就要起牀,就要坐在金殿上的,可憐她前段日子,到處遊玩,每天都睡覺睡到自然醒,如今一下子面對這麼重大的責任,簡直就有點痛不欲生了。一般來說,臣子們在下頭任勞任怨,爲國操心的奏事,她就在上面一下一下一下的點頭,你要真以爲她是聽得欣然讚許那就錯了,根本就是仗着金蓼位置高,下頭人看不清楚,眯着眼打磕睡呢!
雲昱風看得又氣又惱又不好叫破,只好自己受累,繼續主持朝議,處理政務,時不時加減恭敬地問一問皇帝的意思,而迷糊的皇帝。正自神遊天外,同周公聊天,當然是打着磕睡點頭就把事情就給通過了。
這段時間,風靈國的朝廷,是典型的主昏於上,而政清於下。雖然這樣,雲鳳弦還覺得痛不欲生,私底下對古奕霖抱怨,將來若是掌了權,一定要廢掉早朝制度,讓所有人都能睡到日上三竿,纔來研討公務。
這話不知爲什麼竟傳了出來,百官聞之,駭然之餘,對於皇帝的昏庸和不爭氣,更是恨得牙癢癢。
難得雲昱風聽了這話,倒不氣不惱,反當做趣聞一般說給古凝寒聽。
古凝寒聽了也只能苦笑:“這個孩子,對於如何敗壞自己的名聲,當真是不遺餘力了。你也該多管管他,要是哪天她真下旨廢除,不但貽笑天下,只怕滿朝的文武百官,都要跪在午門死諫了。”
“他們跪在午門死諫也不是第一次了。”雲昱風淡淡道:“鳳弦總愛做這種世所難容 的事。若不是如此,怎會有你我之今日。”
“可是……”古凝寒終究還是有些猶疑:“千古以來,從沒有人廢止過早朝……”
“其實只要能把政務處理好,幾時上朝,真的那麼重要嗎?”雲昱風的心臟早已經被雲鳳弦鍛鍊得很好了。到了此時他仍然是淡淡地說道:“史書上倒真有不少昏君,就是因爲受不了每日半夜即起,所以才荒廢了朝政,鳳弦這孩子只不過說出了從嚴沒有人敢說的話罷了。”
古凝寒先是一徵,隨後搖頭笑道:“你倒是護她護得厲害,她本來就夠荒唐胡鬧了,有你撐腰,豈不更加胡作非爲?”
雲昱風輕嘆搖頭:“照着鳳弦之前的表現,她的才華足以治國,當年她離宮時的幾條建議,在明月關時的想法,都有不少是真正可行的,特別是炎烈國改制之事,佈局之深遠,意慮之久長,我亦望塵難及。只可惜她的蝨子太過懶怠,不願任事,否則……”她雖語若有憾,但眼神裡終還是滿含欣慰之意的。若說以前他決心輔助雲鳳弦治理好國家,是感於她的恩情,念着古凝寒的情份,到現在,他已經是認定,除雲鳳弦之外,別人都沒有資格成爲風靈國的皇帝了。
古凝寒雖總是笑嗔雲昱風太過護着雲鳳弦,但神色間也頗有些爲愛女而驕傲的意思。天下的母親,多不過如此,總把兒女的成就,看得比天還要大。特別是此次炎烈國之行,本來雲鳳弦是被炎烈國所擒,但幾番動作下來,炎烈國的皇子和公主,竟一心一意幫她救她助她,到最後變成了新帝登基,公主下嫁。讓炎烈國的先帝衛景辰所有的陰謀受挫。
雲鳳弦看起來從頭到尾只是個受到監視,不得自由的囚犯,但整個炎烈國的體制因她而改變。炎烈國的江湖也爲她而起了驚人的異變。這種變動,甚至足以影響整個天下未來的走向看到自己的女兒有這樣的成就,古凝寒她終於盼到了自己這個不成器的女兒,成爲了人中龍鳳,怎麼可能不欣然愉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