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人一直在艙內談笑品酒,偶然興起,古奕霖玉笛輕揚,鳳源擊案高歌,帝順閒酌靜聆,雲鳳弦拍掌叫好。若坐得膩了,便漫步出去船艙,迎着湖上清風,指點山水,笑談天地。
那鳳源更是才華橫溢,信口間吟詩誦對,笑談掌故。從琴棋書畫詩酒花,聊到眼前美景、美人,直至天色漸漸暗下來。
黃昏已至,湖上畫舫多已亮起燈光,影湖上游人漸散,岸邊也少見行人。唯有湖中數艘大船,靜靜地等待着深夜降臨。
帝順站立船頭,輕輕點頭:“一來琥珀太長時間不曾做舞,今日起舞的消息,也不曾在市井中傳開,所以看熱鬧的百姓沒有來。二來,塵洛擇婿一事,世人皆知,有身分的也來得少了,今夜倒清靜許多。”
夜風徐來,月映湖中。鳳源閒坐船頭,目朦朧,人微醉,廣袖之中,猶置酒壺,滿斟一杯,不曾飲下,卻徐徐倒入江中,敬了眼前的一江明月:“也許正因貪愛這份清靜,琥珀姑娘纔要沉寂數月之後,重起這月劍舞。她每次起舞,出場必然驚人,不知今夜又會有何等巧思,纔對得起如斯花月,如此流水。”他說完再倒一杯酒,敬與這湖中荷花,酒的香氣在影湖中,畫舫之上,慢慢溢開,漸漸整個空氣中,都充滿着淡淡的香氣。
香氣漸漸濃烈,滿盈在幽幽夜色裡,漫漫湖水,悠悠月影,十葉小舟順水而來,舟上彩衣羅裳的美麗女子,揮手間香風四溢,百花墜水,悄無聲息落入湖中,悄無聲息隨水而去。
四下的大船上傳來騷動的聲音,有人奔跑,有人呼叫,燈火成倍地亮了起來,一片輝煌中,無數人奔上船頭。而十葉小舟卻旁若無人一般,圍成一圈,舟上美人,且歌且舞且散花。
管絃絲竹之聲,不知從何處而來,隨着這清風入耳。湖的最深處,歌卻忽然一頓,管樂也兀然而止。偌大影湖內處,竟然在忽然之間靜得沒有絲毫人聲,唯有水聲輕輕風細細。然後水流聲漸響,一個雪白的身影,就這樣突然地從水中緩緩浮現,直如水底精靈、深宮龍女,耐不得龍宮清寂,在這如夢月夜,破開萬重水路,悄然入紅塵。
雲鳳弦默默地望着遠方憑空從水中出現的女子,如一朵出水芙蓉,身下一片金光。恍惚間,仿若是金蓮託世的神女。
她衣白如雪,發黑如夜,人伏在金色蓮花上,黑髮散在白衣上,強烈的顏色差異,讓整個世界、滿湖燈光爲之黯淡,天地間,只餘這黑白二色。在一片彷彿連呼吸都不聞的寂靜中,伏在金蓮上的白衣人徐徐坐起,只是這一片彷彿連呼吸都不聞的寂靜中,伏在金蓮上的白衣人徐徐坐起,只是這一坐的風姿,已有萬千種風情,然後雙手半撐着蓮葉,慢慢站起,姿態緩慢得彷彿弱不勝衣,一陣風吹來,便能叫這佳人復又跌落蓮臺,消失於湖水之中。
漫天花紛飛,四處香綺羅。
只有她,白衣黑髮,素素淡淡,卻又壓下滿湖脂粉,一片錦繡。
悄立,凝神,揮劍,起舞。
不知身上的衣衫是什麼面料製成的,竟然出水不溼,迎風飄飛,伴着那奇異得居然沒沾上一滴水的黑髮,舞出夜的清幽與深遠。她赤着雙足,步步踏在金蓮上,恍似步步生蓮花,步步入雲臺。
夜已深,月仍明,四周燭如炬,可是,她所處的卻彷彿是另一個世界。她眉目間的神容看不清晰,只是這白衣黑髮,月夜下踏劍而舞,卻深深映在每一個人眼中。整個世界都沉默下來,萬籟俱寂,只有這無聲的一舞,極盡曼妙,令人忘記了呼吸,忘記了心跳,忘記了思想。
什麼時候,花已紛落盡,舞已悄然止;
什麼時候,金蓮斂葉,龍女沉波,都無人知道。
直到小舟來到畫舫之前,雲鳳弦方纔從沉醉中醒來,放眼湖中不見伊人,忽覺天地寂寂,湖水寞寞,冷清淒涼至於極處。她不由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裡心中如俱……她似乎對一個女人產生了心跳的感覺。
回首四周,卻見帝猶自深望遠處,不曾回神,鳳源徐徐舉杯就脣,眸光卻猶有些迷離,古奕霖神容之間 ,皆是驚歎,唯有風紫輝,依舊冷心冷性,眉眼漠然。
小舟前立一個俏丫頭,只是對着風紫輝盈盈施禮,雙手奉上一張暗夜飄微香的香箋:“拜請公子收下劍花箋。”
衆人都是一愣,唯有鳳源長笑一聲,嘆道:“唯有此等人物,才值得琥珀的青眼。”
風紫輝卻猶自袖手不動,聽若不聞。
小丫頭初時笑如銀鈴,眼見風紫輝容貌非凡卻冷酷似冰,不搭不理,原來的笑聲,不免乾澀起來。
雲鳳弦搖搖頭,在一旁伸手,替風紫輝接了過來。
小丫頭這才微鬆一口氣,復又再取出一張劍花箋,輕聲道:“今日畫舫之中,仙韻動人,還請高士接下劍花箋。”
雲鳳弦笑嘻嘻一伸手,又接了過去,因手遞與古奕霖,乘着回頭之時,眨眨眼,扮個鬼臉,笑容得意洋洋。
帝順亂咳一聲:“帝某人不知可有幸,也得一張劍花箋?”
小丫頭歉然施禮:“帝公子,劍花箋只有九張,公子船上已用去兩張,若是……”
鳳源大笑着打斷了她的話,輕笑:“好個玉丫頭,當着我的面也來推搪了,劍花箋每次分發,琥珀姑娘不過指定一二人而已,其他的,還不是你們說了算。”說着他望向遠處,其他舟上的女子,也都在湖中來去穿梭,向不同的船而去。
“美姑娘、俏丫頭,快給我們送三張劍花箋過來,待將來有了好東西,總不虧了你們就是。”
四周傳來一陣男子斥罵大喝,卻又夾雜着女兒竊笑之聲,竟真有三葉小舟即時迴轉,來到畫舫前。四下喝罵之聲更烈,有幾處大船的男子挽袖揮拳,竟似要跳過來揍人一般。
鳳源卻還聽而不聞,懶懶地把劍花箋分與雲鳳弦和帝順,而後哈哈大笑。他全不顧這船嘻笑胡鬧,氣得多少人椎心刺骨。
帝順搖頭苦笑:“果然帝家千金擲,不及鳳源閒說笑。真不知這青樓中,還有哪位姑娘你叫不出名字,只是每次不過九張劍花箋,咱們這一下子奪了五張,卻叫別的人怎麼不把你恨得入骨?”
鳳源閒坐船頭,信手把劍花箋往懷中一揣,懶洋洋地道:“有你帝家庇護,我還懼怕哪個?人生苦短,行樂怎敢不及時,清枉豈能不盡興。”
雲鳳弦淡笑一聲,佩服道:“鳳兄實是難得的高人。”
帝順聞言轉頭看向雲鳳弦道:“鳳兄莫看鳳源兄這般清枉,實是天下間難得的情癡之人,他與夫人……”
“莫說我的閒話了。”鳳源渾似無意地打斷了帝順接下來的話,“琥珀姑娘的畫舫亮起迎客之燈,我們這等俗客,切莫叫主人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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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舫之上,賓客十人,舞姬十位,客人分席而坐,美人居中做舞,清音曼舞,果香酒醇,極盡享樂,令人頓生此生何求之感。
只是此時,縱美酒置案,美人在前,不見仙子,又有誰能安然享樂,還不是東張西望,苦苦期盼。
在場衆人大多相熟,皆是山海湖城中世家公子、大人物,見面打起招呼,熱絡做一團,說說笑笑間,又忍不住期盼起琥珀快快出現。
就連雲鳳弦都隱隱的期盼。
唯有風紫輝始終沉靜默然。
鳳源猶且自飲,更大聲品評歌舞。雖然一動一靜,正好相反,卻又不約而同,表現出相同的淡漠平靜。
“鳳源公子依舊是千金座上疏狂態,詩酒風流輕王侯。”清柔低媚的聲音帶着音樂般的韻致響起,襯着球簾掀起明珠相撞聲,這聲音,卻比珠玉相擊,更清美動人。
明彩燭影中,雪衣飄然。只一眼看去,只刻那清眸倦眼,風華逼人。她依然是一襲白衣,不孔不束,清淡得連一點裝飾的絲帶也沒有,寬鬆得彷彿衣裳都隨着她的步伐而飄動,卻偏偏讓人感覺到她身姿楚楚,步步生蓮。烏髮不再披散下來,也只閒閒挽了一個髻,甚至還有幾絲散發垂落飄亂,卻有一種獨屬於她的慵懶。
她每一步行來,便是一種風姿,悠然一回眸,清清眉眼,倦倦神情,顧盼間似紅塵萬丈,三千繁華,都遙遠得如同另一個世界。
雲鳳弦怔怔地望着她一步步行來,目不能轉,眼不能移,恍似石雕一般,卻驚覺一隻手伸到面前,手中握着一方絲帕:“擦擦嘴吧!”
雲鳳弦一愣,卻見楚韻如手握絲帕,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再復憶起這番話,心中徒然一驚,莫不是真看得呆了,竟把口水流出來了?完了完了,形象全完了。
雲鳳弦忙乾笑着一把接過:“是剛纔喝酒是弄溼的。”伸手一摸,卻覺嘴角一片乾燥,原來根本不曾失態。
古奕霖低笑一聲:“此地無銀三百兩。”
雲鳳弦只覺面紅耳赤,不敢回嘴。
二人低聲笑語,琥珀卻指衣緩步,到了古奕霖面前:“清音雅樂,必是姑娘無疑了。”
古奕霖雖對琥珀原本是極是好奇,又愛那一舞傾世之美,只是見雲鳳弦爲她的姿容所動,心中未免有些不自在,但此刻見琥珀傾身施禮,動作優美如舞,聲音清美如夢,卻也不免喜愛,忙忙還禮,卻又忍不住細細端詳道:“真真絕世風姿,我見猶憐。”
琥珀悠然一笑,小聲道:“姑娘眉目如畫,何嘗不是絕世風姿。”雲鳳弦心中暗笑,古奕霖真是男生女貌,見他的表情尷尬忙站起來岔開話題:“在下鳳翔,來自京師,久聞姑娘芳名,特來相會。”
沒想到這一聲才報出來,就聽到一聲冷笑:“原來你就是鳳翔。”
雲鳳弦應聲轉頭望去,見一旁席上,一個年輕男子挺身立起,眉很濃,目很亮,個子高大,長得極是英武,手自然而然摸向腰間,摸了一個空後,想是憶起來見伊人未帶兵刃,所以冷眉利眼,狠狠瞪着雲鳳弦,十指緩緩伸屈,指節竟響起咯咯之聲。
帝順一陣頭皮發麻,乾笑一聲,急步走到二人之間:“我來介紹,這位是和道盟塵先生的獨子,塵洛冰塵少俠。”一邊說,一邊背對塵洛冰,用身子阻止他隨時會撲出來的墊子,一邊對着雲鳳弦擠眉弄眼。
雲鳳弦這才明白,爲什麼這幫人上船之後,大多對帝順打招呼,帝順卻不肯爲自己做介紹的原故,想是爲了避開冤家路窄的難堪,沒想到雲鳳弦一時失口,終是把名字報了出來。
雲鳳弦倒也不怕惹什麼塵絡冰,可既礙着帝順,不願讓他難做,又不好擾了琥珀的宴會,一時倒爲難起來。
塵洛冰冷笑一聲:“帝公子不必着急,昨日帝家老先生即親臨相訪,爲我們說合,家父又親口允諾不加追究,我自是不能不給帝家和琥珀姑娘面子,以前的紛爭再也休提。不過鳳翔公子大名如雷貫耳,昨日帝家老先生對你大加誇獎,今日既見了,總要好好親熱纔是。”他口裡說着不計較,身上散發的卻是恨不得要將人千刀萬剮的氣勢,一邊說,一邊大步向雲鳳弦走去。
雲鳳弦微微一笑,向前一步走向了塵洛冰。
古奕霖心中一急,想要挺身而出,但見自己一身綺裝,怎好與人伸手相握,他心急如焚,用求助的目光望向自上船後就靜靜站在雲鳳弦身後的鳳紫輝,偏偏風紫輝似未見,目光清澈得可以看清天地間的一切,卻又淡漠得恍似整個天地根本不在他眼中心中,更何況一個雲鳳弦。
他這裡又急又亂,偏當事人雲鳳弦卻像遲鈍得一點也意識不到危機,滿臉堆笑,連連說些客氣擡愛之類的場面話,就把手伸出去了。
兩人雙手互握的時候,古奕霖一顆心幾乎跳出胸口,耳邊似已聽到手骨碎裂和淒厲慘叫的聲音。但最終除了一聲悶哼,卻什麼也沒有,而悶哼的人也不是雲鳳弦。
卻是塵洛冰猛然鬆手,用左手握住自己剛纔伸出去的右手,臉色鐵青,死死瞪着雲鳳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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